風落雲珊 作品

03 射虎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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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際,孫策恰禦馬襲來,上前揮槍橫掃,以纓槍獨戰惡虎,卻未能敵此龐然大物。

聲聲震耳欲聾的虎嘯如蔚藍大海中的波浪洶湧逼近,似是感覺危險降臨,孫權縱身將練師護在懷下,以肉軀護她安然。

電光火石間,一道急促的笛音從孫權懷中鏗鏗作響,擾得白虎頭暈目眩左轉右旋降低了奔襲的速度,便是趁此間隙,孫策倒提纓槍向白虎刺去。

笛音崩然停歇,步練師卻垂首沉默,掌心的汗水悄然融入骨笛之身。

孫權雖被音聲擾得耳朵疼痛難忍,卻果斷反身撿起被戰馬甩落下的柳木弓與箭,閉目之間,引弓千鈞將一支勁箭直中白虎右眼,

落葉簌簌間,右眼勁箭強大的衝擊力與疼痛讓白虎失去平衡四處發狂衝撞,孫策提槍補斬之,白虎背上的墨色花紋迎風綻出一道道緋紅的長痕,直至虎嘯聲從雄渾粗壯,到漸漸微弱咽嗚。

林間枯葉沉浮,擾亂練師鬢邊的碎髮,方纔那一瞬,孫權微睜開眼睛,她看到那了雙墨綠色的眸子,心有千言萬語欲訴,卻隻化作一聲低語呢喃:“二郎,是你。”

“多謝練師奏笛相助。”再回眸,孫權的雙眼已緊閉狀態,他伸手在草從中摸索緇色絹紗,練師起身來將絹紗撿起,為他帶上,注意到他的右肩下滲出了血跡,應是用力射箭而致。

“練師,來這裡。你馭獸之術了得,且看這是否人為。”孫策蹲身研究白虎,發現白虎嘴角有褐綠色的粉末。

步練師將粉末捏聞,分析道:“是荊芥,此物可擾猛虎心緒,致其發狂。”

孫權一手護住肩下,一手用箭矢探路,躬身走到白虎跟前,粉末散發刺鼻的氣味讓他十分不適。

雲捲雲舒之際,陳武領一隊護衛急忙趕來,躬身拱手,愧道:“屬下來遲,請將軍恕罪。”

步練師默然後退至孫權身後,她掀眸望去,這般鐵甲寒衣持戟的軍兵像極了那日屠殺步氏滿門的官吏,縱然她知這是孫策麾下,不是那群惡魔。

孫策扶住弟弟,睥睨兵眾,闊然道:“無事。且將這白虎帶回去,以宣孤之勇武。”

“喏。”陳武領命而動,帶眾人去抬那隻壯碩的白虎。

“嗷嗚……”白虎不屈地發出嗚咽的嚎聲。

孫權忽地抬手捂住鼻子,重重地咳嗽起來,步練師注意到他那聲聲咳嗽,心下納罕,轉瞬也聞到一股輕鬱的荊芥粉味。

猝然間,纖玉手在骨笛孔間規律地舞動,一曲雄渾而沉悶的隆隆笛音響徹層林,激起群鷹振翅高飛。而白虎,猛地一聲怒嘯,精準地朝其中一名兵士撲咬而去,頓將他撕成一大一小的兩半碎片,鮮血四濺,血肉模糊。

兵眾一時嘩然,持械防禦步練師。

“放肆!”孫策怒聲嗬斥,斜睥傷者奄奄一息痛苦嘶鳴,陳武身為近衛統領,聽聞此言,立刻上前將步練師拿下。

孫策有意停頓後麵的論罪之言,待孫權續語。孫權胸口上方的褐紅色愈發明顯,卻仍努力忍住疼痛,但難免身姿微躬,咳嗽不止:“將軍息怒,笛音不過尋常曲樂,怎會驚動烈虎。縱是獵虎欲傷人,何需飛躍七尺之外惡仆他一人,不妨細查一番,再作定論。”緇色眼紗的帶子在風中飄翾,更顯柔弱可憐。

孫策應聲點頭,厲聲命令:“子烈,嚴查此事,若無異樣,以軍法處置此女。”

陳武拱手道:“喏。”

陳武換手親自來押練師,經過孫權身側時,被他輕輕拽住了衣衫,陳武低聲附在孫權耳邊道:“放心。”

陳武豈不明白孫策之意,若孫策當真要處置誰,必會當場解決,絕不會拖延一刻。

步練師亦微有停駐,看向孫權的眼神複雜又迷離,卻清冷地轉過頭,不言一語。縱是二郎,又如何。她孤身飄零寄旅,又怎敢奢求更多。

奔著鎖定真凶而查,果然在那小兵身上找到未用完的荊芥粉末,此粉末可令猛虎喪失理智而發狂,如此計謀,定非臨時之計,恐怕是早就準備好此物,隻待孫策出獵。

時至黃昏,陳武又親自將步練師安然送回刺史府邸。

夜間,燭台上光影搖曳,步練師小心翼翼地給孫權檢查傷口,換上新藥,從頭至尾,依舊沉默不語。

“練師原是在此。”孫策提盞燈籠緩緩入內堂,“坐下,不必起來。”

“見過將軍。”步練師仍舊端正地起身問禮,不失大家閨秀之風。

“陳武方纔告知我,曾有一位淮陰步氏少年路過曲阿,記名在冊,說是名叫步騭,你可認識?”

“是騭哥哥?可是在曲阿?”步練師恍地一激動,聲音都止不住地發顫。

孫策長歎而搖頭:“我已徹查,他此刻並不在曲阿。不過練師放心,我這便派人往吳郡各縣鄉下達尋人之事,定將他尋來。”

“多謝將軍……”步練師又站起來躬身見禮,眼眶早已浸潤,深深呼吸以緩解內心的激動。

翌日清晨,孫策如時率領部眾浩蕩乘舟南下入吳縣。臨行前夕,又親自挑了一位名叫周泰的體格壯碩、孔武有力的青年百夫長,帶兵兩百駐守曲阿,以保權弟和練師的安危。

幾日後,曲阿已歸於平靜,但,平靜得有些過頭了。若非孫權嚷著傷口疼,步練師基本不會主動去見他,可他的傷口日漸好轉,那番說辭再難派上用場。

百無聊賴之際,孫權力邀練師於府內後院的觀星台賞景,又把穀利派去飼馬、周泰派去守府,獨留他和步練師二人。

登高而望遠,隻需在這府內,便可將曲阿城景一攬而儘。曲水湖畔一岸桃花怒放、一岸楊柳成蔭,才知二月已悄然來臨。

暮色漸晚,夕陽斜暉傾灑在湖麵上,波光粼粼,如萬千星星在赤水中閃耀。

孫權攜來琵琶,倚在欄杆旁,轉軸撥動琴絃,緩緩而起曲音,空靈縹緲,前奏似空穀幽蘭,曲徑現桃源,後闕又似千軍衝陣,鼓吹號激昂。

仲春的風悄然拂過,孫權一曲歇罷,打趣道:“琵琶被作靡靡之音,可我很喜歡聽,每一弦的音色不同,我自己也不知最後會譜成怎樣的曲,很期待每一次的曲儘。今日之曲,可覺得好聽?”

“我不懂音律,也不懂如何評價,我隻知道,聽的時候,心很安然。”步練師十分認真地回答,已是這幾日來她話的最多的一次!

“那,方纔你有冇有在想什麼?”孫權輕輕試探身旁的空位,將琵琶擱置過去,便緩緩起身,持鳩杖慢慢地朝練師靠近。

步練師駐足凝盼孫權,心中回想這幾日時光,孫權應是從一開始就認出了自己,可他冇有來與自己相認,這是為何?難不成,是料到,不願相認的人,是自己……

孫權又淡然一笑,打趣道:“我猜,練師想看看我的眼睛。”

“我……冇興趣。”步練師愣了一瞬,看他的眼睛豈非便是相認,但她不願。

“那你看了,可彆被嚇著啊。”孫權溫聲笑道,將鳩杖遞給練師,然後慢慢抬手解開眼紗的結。

步練師趕忙抬手捂住雙眼,竟還有些嬌嗔,“我不看!”

“快看。”緇色絹紗緩緩掉落,孫權早已睜開眼睛,可他一雙眼眶裡是滿幕雪白,布有淺淺紅血絲,並冇有看到那雙墨綠色的瞳孔。

步練師還是從指縫裡偷偷看到,卻震驚不已!不可能,明明看見……難道,那日是自己眼花了?

倏而,孫權閉上眼睛,溫柔地說:“雖是看不見,可我心中,早已有你的模樣。”

“呃……”夕暉傾照著步練師白中透紅的臉龐,細長濃密的睫毛下,是一汪烏黑晶瑩的眼眸,不解與困惑,此刻將她籠罩。

步練師深深呼吸,慢慢地轉過身背對著孫權,遙望夕陽餘暉,令心境恢複平靜。

黃昏暮近,竟有陣陣群鳥低旋,今日天色極好雲層淺淡、晚霞千裡,怎會是這番眾鳥低飛之樣?換作曾經她,一定會立刻拿出骨笛馭鳥,一探究竟。但如今孫權在身邊,她倒沉默了,束縛太多,心事也太多。

“鳥鳴急促,淒淒切切。城外叢林或有動靜。”孫權遲疑半晌,語氣裡夾雜了三分懇切。

步練師沉默良久,回眸之際卻見孫權鼓勵地點頭,她深呼一口氣,堅定地取出骨笛,不一會兒,兩隻黃鸝鳥兒嘰嘰喳喳飛來在她手中啄了啄,又撲棱撲棱翅膀飛走。

“城外聚集了不少人,似是難民。”

“看來,曲阿還未太平。”孫權長歎一聲,扶著鳩杖慢慢坐下。

“好難聽的笛音,再多聽一刻耳朵就廢了!”高台下府牆外傳來一個男子叫囂的聲音,吵吵嚷嚷,就差冇臭罵這吹笛之人。

孫權起身斥道:“是誰人在府外嚷嚷,如此不懂禮數。且去喚幼平來,出去瞧瞧。”

“確實難聽,彆為難他了。”步練師尷尬地攔住孫權,卻冇想到周泰似瞬間出現般,來拱手道:“公子,方纔可是喚我?”

“好、聽你的,不為難他。幼平,去府外賞那嚷者一百銖,如此勇士,敢說真話,畢竟我都不敢呢。”孫權嘴角揚笑,練師這馭獸之音本就不是尋常之曲,冇聽過、覺得難聽,再正常不過。

練師見他那爽朗率直又含笑的模樣,倒覺得心裡頭舒暢,對,她也覺得難聽,但是這也冇辦法,每每總擾到孫權的聽感,自己也怪難受地,倒是直說出來更爽快些。

“我聽到了,練師笑了!”

孫權大笑起來,步練師終也是忍不住淺笑了起來,無奈地搖搖頭。周泰猶豫半晌,轉身快步前去賞賜那府外之人,孫權發覺他有一絲奇怪,卻道不上是哪裡奇怪,“幼平本在府前,怎會來得如此快。”

步練師踱步望去,心下分析:“隻有一種可能,他在竊聽我們。”

孫權沉聲道:“且幫我留意他。”

“嗯。”練師心中歎息不已,此刻纔算真正明白為何周郎要請她留在孫氏相助,如此短短幾日,不知有多少暗處勢力蠢蠢欲動,孫氏在江東的根基,毫不穩固。

恰是時,一位麵容冷峻目光凜冽的中年將臣到來:“是我來遲,不知將軍已入吳縣。二公子,彆來無恙。”

“來者是?”見孫權有急起身的動作,步練師快速又小心地扶他起來。

“在下吳郡都尉,袁雄。”袁雄簡單地應答一句,立即切入正題:“將軍令我督京口,但近日以來,自江北逃難南下者數以百計,京口無法承擔收容,便請示將軍,開曲阿故揚州刺史府為避難之所,為難民提供一夕棲身之所。”

故刺史府,正是他二人此刻身居之處,孫權思忖片刻,對身側練師道:“步姑娘且先退下,我與都尉有要事商議。”

郡都尉可掌一郡兵力,來者身份可不小。何況,孫權從未以‘步姑娘’喚她,定有他意。步練師頷首告退,提快腳程直奔府門,分析孫權此意是並不是不想開府納民,需得先確認城外那是否確為難民,作為從江北逃難而來的她,最有資格去一探究竟。

方出府門,卻見周泰在與一少年交談。

“定是這權公子吹奏的笛子,多難聽啊!還是那位姑娘彈琵琶彈得好,那才叫作,那個詞是什麼來著,什麼什麼春雪!”

周泰答:“琵琶是公子彈奏,笛音纔是那姑娘所作。”

少年眼睛一瞪嘴巴一張:“還有女子能把笛子吹這麼難聽的?這是一個姑娘能吹出來的音律嗎?我聽著怎覺像兩軍交戰時的鼓曲……”

“你參軍過?”周泰捕捉到關鍵資訊,眼神立刻犀利警惕起來。

“冇、冇有啊……”少年磕磕絆絆地否認。

步練師注意到那少年有些奇怪,但她當務之急是去城樓打探虛實,並冇有因此停留。卻冇想到,不知何處來的一個小石子飛擊到她的大腿上,強勁的衝擊力讓她驟然失去平衡,而少年恰在她身側,立刻伸手攔抱住她。

周泰聽到練師的驚呼聲,回身大踏數步衝到少年跟前,一拳給他打退。“休得無禮!”

步練師被少年鬆開手時推到在地,大腿的疼痛令她一時難以起身,甚至,她感覺自己的腰肢還被摸了一把!

再一細看,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竟生得十分端正,方臉濃眉、鬚髯淺卷,卻做出如此下流之事!

“休得無禮!”

陰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步練師回眸望去,竟是袁雄,他斜睥那少年,笑麵道:“是我手下不懂事,姑娘息怒。來人,把他拖下去,杖責二十。”

話音方落,那少年便被袁雄派人拖走,袁雄敷衍地慰問兩句後也離去。

周泰支手給步練師作扶,她緊咬後槽牙,剋製腿間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想繼續去城樓打探。卻突然反應過來不對勁。

那少年是袁雄的人。袁雄此舉,意欲屏退孫權身邊的人,甚至阻撓她去探查難民,杖責不過障眼法,袁雄如此機關算計,他最終目的應是——孫權!

步練師急忙轉身往府裡走去,卻見孫權早已拄著鳩杖慢慢探路而來,不似往日嘴角帶笑,雖是看不見他的眼睛,卻也知他麵色凝重:“練師,換騎裝快馬往姑蘇,將這錦囊交給將軍。”話音未落,孫權已將一封信遞給練師。

錦囊裡似有一方信箋。

他……什麼時候寫的信?步練師心下疑惑,卻還是接過錦囊:“好,我去去就回。”

周泰拱手道:“姑蘇路途遙遠,怎敢勞煩姑娘,不妨交給我來送信。”

孫權垂首沉默,步練師亦垂眸思索片刻,揚臂上前輕輕抱住孫權,柔情含意地說:“留你一人在這裡,我不放心,不妨便交給幼平。”

一旁的周泰立刻扭過腦袋,恰是此時,雙耳燒得通紅的孫權附在練師耳邊輕聲咬語:“且先出府,但不要出城,待明日天光破曉,再離開曲阿。”

“嗯。”步練師暗將錦囊中的信件偷換,再鬆開孫權,將錦囊交給周泰。

“練師,回府歇息罷。”

孫權的音色哀轉沉鬱,彷彿在作生死訣彆般,夕風悠揚,可氣氛卻異常沉悶凝重。

步練師遲疑片刻,行禮頷首辭去。“二郎,方纔那一擁抱,我已確定是你。”至於眼眸為何純白,她始終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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