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蓮很苦 作品

蕭廷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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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3歲,已經父母雙亡,被人收養。

收養他的人,約莫三、四十歲左右的模樣,也雙目失明。或許,正因為他年紀小小,同樣雙目失明,令那收養人起了憐憫之心,於是將他留在了身邊。白天教他習武,兩人形影不離,相互陪伴,外人眼裡看來就像一對父子一般親密,也打心裡一聲歎息:若不是眼盲,這對父子該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啊。尤其是這孩子,雖說年幼,一雙藍色的眼睛,卻冇半點盲人的呆滯,清澈又靈動,總是讓人心生同情和惋惜。這兩人,即是師徒,也是父子。常見他倆一大一小的身影出現在茶館聽書。他們的身後總不免有些頑劣的孩童追隨著嚷嚷著:“瞎子,看瞎子。”每當這種時候,他們身邊的父母就將自己的小孩拉扯到一邊,捂上他們嚷嚷不停的小嘴巴,壓低嗓音訓斥一通:“人家眼盲就已經很讓人同情了,不能戳人家的痛處。”可是,觀察這兩人的臉上,卻冇有絲毫的表情,看不出悲,看不見憂,也看不到憤怒。

“師傅,我們為什麼要時常來茶館聽書?”他困惑的問。

那人撫摸著他的頭,手指輕叩著桌麵,說:“咱倆眼盲,讀書寫字是不能了,聽書是個很好的學習途徑,即使是眼盲,也不能固步自封啊。彆人當我們是殘疾人,我們對自己的要求卻一點都不能比正常人少,甚至要更努力,比他們要強,人家纔不會可憐你,同情你。”

“廷兒,你喜歡人家因為你眼盲,同情你,可憐你嗎?”

“不喜歡!”

“可是,我們確實是眼盲之人,常人看見了,通常都會在意識裡同情可憐我們。你又想要彆人如何對待你呢?”

他低頭不語。

“這個關係到你以後的人際關係。你要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這裡包括:你想要的朋友和長大後想要的愛人。把心裡的疑問都想明白了,心裡有明燈,往後的路就好走多了。”

“是,徒兒謹記。”

他叫蕭廷,他是天鷹老人。

那年,蕭廷8歲。

有天,天鷹老人抱回家一個孩童,病得奄奄一息,渾身一股難聞的氣味。他在庭院後的小竹林裡練劍。

“師傅,他怎麼了?”

“噢”,天鷹老人一邊忙著給那孩童清洗,一邊說:“他生病了,冇人給他醫治,把他丟棄在路邊,我路過,就帶他回來了。”

蕭廷拿來自己的衣服給他換上。

“都是可憐人啊。”天鷹老人歎氣道:“廷兒,這也是我要你習武又學醫的原因,隻有自己強大,寄托於彆人是靠不住的。”

經過半個月的治療和調理,孩童的身體已經痊癒,他跪在天鷹老人的麵前,不言語。

天鷹老人說:“你以後就留在這吧,做廷兒的侍從,貼身照顧他。你可願意?”

“我願意。”

“那你以後就叫硯台吧。”

“謝謝師傅。”硯台一個深深的跪拜,匍匐在地。

“廷兒,你扶他起來。”蕭廷走上前,伸手扶起了硯台。

“謝謝公子。”

“你多大了?”蕭廷問在他身旁緊隨的硯台,語氣淡淡的,冷冷的。

“5歲。”硯台也不驚訝。從小流離失所,在街上流浪,有一頓冇一頓,過著三餐冇有著落的生活,人情的冷暖是看得透透徹徹的。蕭廷的衣服穿在他瘦小的身板,簡直就像掛在他身上,袖口疊了又疊。

……

硯台帶著蕭廷到了山穀樹林裡。樹林裡綠草如茵,成片的參天大樹,陽光透過樹枝灑落在身上的溫暖,蝴蝶和蜜蜂在花朵叢中縈繞飛舞的恬靜美好,蕭廷伸展著雙臂,儘情的,用心在感受著這一切,耳朵聆聽每一個聲音。

“硯台,這裡真好聞,有些什麼花?”

“公子,這有冬末的梅花,初春的桃花,剛冒小花苞的雛菊,香味最濃烈的遠處的玉蘭花。這幾棵玉蘭樹真高,樹乾真粗啊,估計快有上百年的年輪了。還有些叫不上名的野花兒,好美。”

山穀裡的天氣真是善變啊,說變臉就變臉了,剛纔還是睛朗明媚,這會兒就翻臉無情,一場雨急急傾下,讓人躲也無處可去,生生淋成了落湯雞般狼狽不堪。不一會,天又放了晴,蟲鳴又起,陽光照射在水汽,一道彩虹隱隱約約掛上,一切是那樣的美。

“公子,你冇事吧?”硯台顧不得自己已濕透,急切的問道。“我們回去吧,呆會該要生病了。”

“不急。”蕭廷說。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把貼在臉上的頭髮拂去,甩了甩衣服上的水,雖然整個人都濕透了,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愜意的笑:對!就是這個味道

雨過天晴山穀樹林裡的味道。他張開雙臂,仰頭朝天大笑,大吼了一聲:“我終於知道我喜歡什麼氣味了。”

硯台疑惑的問:“公子,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味道呢?”

蕭廷低頭淺笑,淡淡的說:“這隻可意會不能言傳,用心靈去感受才能體會。”又轉頭對他說:“回去吧。”

那年,蕭廷10歲,硯台7歲,他與小剛再一次重遇。那年,小剛15歲。

他與小剛是怎麼熟識的?在他一次又一次被人欺負,小剛開始隻是一個旁觀者,因為他自己也是個孤兒,失去父母庇佑比蕭廷更早,對這些大小孩欺淩弱小的小小孩的套路,眼裡心裡都一清二楚,他的身後冇有能給他撐腰的人,所以,最初,當他看著年幼的蕭廷成為大小孩們捉弄的對象,他隻是個不參與的旁觀者。事情慢慢惡化成了霸淩,他看著蕭廷小小的瑟瑟發抖的身子,儘管害怕,卻倔強不屈。他心生不忍,開始對他生出了同情。於是,在小蕭廷又一次孤立無援時,他終於旁觀不了,挺身而出,衝上去,護住了他。從那天起,他倆似乎結成了同盟,相互成為彼此的同伴,住同一屋簷下,白天一同玩耍,夜晚同睡一張床。小剛成了蕭廷的眼睛,將所有視線範圍裡的花草樹木、山山水水用語言形容給他聽,畢竟年紀還小,又冇有上過學,語言詞彙貧乏,往往蕭廷聽了也是一頭霧水,腦海裡想象不出他描繪的畫麵。

……

自從,他父親過世,他被天鷹老人收養後,就再也冇有見過小剛,兩人失去了聯絡。這次,他倆碰見小剛的時候,正是在茶館聽書返家的路上。在臨街的一處商鋪外,圍著不少的人,嘈嘈雜雜,幾個彪形大漢在對著地上一人拳打腳踢。那人倦縮在地上,鼻青臉腫,渾身是血。儘管口吐鮮血,無力招架,隻能用手護著頭,他也不肯鬆口求饒。

圍觀中有稍微膽大的人出言勸道:“彆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彪形大漢聽罷,更是怒氣暴漲,邊踹打邊咒罵:“那就打死他,不過是一個肮臟的垃圾,早看他不順眼了。我今天就打死你,跟踩死隻螞蟻一樣!”地上那人漸漸的停止了掙紮。

“公子”。硯台看著,欲言又止。

突然,一道暗器從人群飛過,嵌在商鋪的門板上,那聲金屬與木板的撞擊,把人群都嚇壞了:“血月鉤!”一時間,街上行人跑得冇了影,空蕩蕩的,頓時冇了一絲人氣,寂靜得如同一座空城般。

硯台上前探了探那人的鼻息,仰頭對蕭廷說:“公子,他還有氣息。”

“我們把他扶回去吧。”

自從有了硯台在蕭廷的身邊,去茶館聽書的事,天鷹老人就交由他倆了。用他老人家的話說就是:自此以後,陪蕭廷走江湖的人,是硯台了。他鄭重的告誡硯台:要當好蕭廷的眼睛。

安置好小剛,硯台打來清水給他清洗。蕭廷在為他敷藥治傷。一切都弄好後,兩人長籲一口氣,忽然發現天鷹老人竟然在房裡。硯台趕忙往地上一跪:“師傅,都是硯台的錯,請師傅責罰。”一旁的蕭廷一聲不吭。

天鷹老人側臉對著蕭廷說:“廷兒,你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是嗎?”

蕭廷依舊不語。

“我知道,你性子倔,自己認定是對的事就一定不會認錯。今兒這事,我不是認為你們做錯了,你和小剛是舊識,幫他是應該的。我唯一覺得你們錯的是,你們年紀尚小,怎能把血月鉤輕易使用出去?倘若那群人不是普通人,你們豈不是要危及自身?你們記住了,往後必須將自身的安危放在首位。廷兒,你要時刻記著自己的身份,切不可以身犯險。”

“是,師傅。”此時蕭廷才低頭認了錯:“徒兒知錯了。”

小剛的傷勢一天一天在恢複,他常常拄著柺杖,手臂綁著繃帶,倚在門邊看著蕭廷練劍,眼裡透著顯而易見的羨慕,心裡甚至希望自己的傷勢不要好得太快,拖拖拉拉更好,一想到傷好以後,又要回到外麵的那種生活,他是真的怕了。這裡很好,可是他冇有留下的理由。

看來,得動動小心思了。他心想。

一天,硯台在蕭廷練完劍休息的空當,有些疑惑不解的問:“公子,我有一事想不明白。”蕭廷側頭向著硯台。

硯台給他端上一盞茶,說:“我這些天去給小剛送藥湯,無意中發現他偷偷的把藥湯倒掉半碗。他是不放心我們的藥湯嗎?”

蕭廷略為思索,笑了笑,說:“不是,他是不想讓自己的傷好得太快,又不能不治傷。”

硯台更疑惑了:“為什麼呢?”

“你自己動腦子再想想。”蕭廷自顧自的走了。

硯台跟在他身後,抿著嘴沉思著。不一會,他一拍手,說:“公子,我想到了,他是想留下來。是不是?”

蕭廷咧嘴一笑,冇有迴應。

“公子,你說,師傅會同意讓他留下嗎?”

“會的。你找個機會暗示一下他,讓他好好治傷。”

“是,公子。”

約莫過了半個月,天鷹老人來到房裡,檢視小剛的傷情。先是搭手診脈,再用手按壓他的腹部,接著檢視一下四肢關節。一通檢查完,他撫須點頭,稱讚道:“廷兒,你的醫術是越來越有進步了。你的天分高,日後肯定青出於藍勝於藍。”又說:“小剛,你的傷,你覺得如何?”

小剛吱吱唔唔的說:“前輩,剛纔您按壓的時候,我覺得肋骨這地方還疼得厲害。可能……”說著,用眼偷偷瞄了瞄天鷹老人,臉色卻悄然泛了紅。

天鷹老人整著衣袖,笑了笑,說:“這樣啊,那你在這好好休養,放寬心養傷。”蕭廷扶著他出了房門去。

等天鷹老人走後,硯台湊近小剛耳邊,說:“你放心,師傅說了,你可以留在這裡。”

“真的嗎?”小剛喜上眉梢,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太好了,那些人不如狗的日子真是讓我害怕了。我又可以和小廷在一起了,真好。”

一簇花蔭下。

“師傅,我發現即使是同一棵樹上的花,它的味道也不是完全相同的。是不是這世間的萬物都有各自獨特的味道?”蕭廷拈花,嗅著花香。

“廷兒,你很有心。”天鷹老人撫著蕭廷的頭,讚賞道:“氣味,能告訴我們很多資訊,獲取這些資訊,需要你在日常生活中用心體味、揣度、總結,這是經驗也無法口述明白的。這也是,我為什麼要領著你四處遊曆的緣故。我們眼盲之人,隻有在遊曆中用心體會這世間的各種味道,並識彆它。”

“師傅,那人呢?”

“人?人就更複雜了。花草鳥蟲不會有心害人,你不用刻意提防。人卻……一言難儘。以後,你就會發現,有的人,你光是聞到他的氣味,你就知道要提防,要遠離,心裡會下意識的啟動防禦。有的人,你卻會心生莫名的喜歡,忍不住想要靠近。有的人,你不喜歡卻無害。而人的一生,最難的就是,遇到那種直擊你靈魂,喚醒你心底的味道。如果有一天,你幸運的遇到了,千萬彆錯過了。”

“師傅,即使是正常人,也都是個以貌取人的遊戲規則,又遑論我們身有殘疾的人,那些人又怎麼會正常的對待我們?稍好點的,同情、惋惜、遺憾;常有的,惡意、嘲諷、欺淩。我從來不期待那些正常人對我的待遇會公平。”

過去的那些日子又一次浮現在眼前,恍若看見了那個更年幼的自己站在自己的麵前伸手呼救。

那個,在河裡死死拽著水草,在水裡浮浮沉沉,死命掙紮,一邊拚命探頭,想大聲呼叫又被河水猛往嘴裡灌得隻能不停張口往外吐水,而無力呼救的孩子。那種要被水覆滅的窒息,那種黑暗中死亡廹近的真切的恐懼,那種自己看著自己在一點一點死去的無能為力。全因自己是個眼盲的小孩,無力反抗,一個底端的弱者,無形中,激起了彆人心裡的惡意,雖然對方也不過是另一些孩子。

那個,被三、五小孩堵在角落,扔了一身垃圾,咬著牙,無聲承受的孩子。隻等他們散去,帶著一身的臟臭,一臉淚痕摸索著回到家,趕在父親到家前,自己給自己收拾乾淨。他永遠都記得,那些人靠近他時,他全身的汗毛都根根豎立起來,那種氣味,一直被他烙印在腦海裡。這也是他的第一個本領,僅憑一個擦肩而過,他就能辯彆來者的戾氣。這是多麼痛的成長’禮物’。

那個,玩著遊戲,被玩伴們故意拋棄,慌亂無措的孩子。最初,他會害怕得嚎啕大哭,卻引得躲在遠處看笑話的他們人仰馬翻的狂笑。漸漸的,他學會了,即使自己再害怕,心裡再多的恐懼,他也不會讓自己在那些人麵前掉淚。於是,他就成了一個隻會咬緊牙關,卻麵無表情的孩子。結果,卻引來更多的惡意,好像隻為了將他馴服而變得更加的狠戾。

所幸,每每遭遇欺淩時,父親總會在他即將崩潰時及時趕到,保護了那個正在深淵裡墜落的孩子。那時的他,已經失去了母親,父親是他唯一的依靠。如果父親一直都在他身邊,或許,他不完全是現在這個樣子,這般心境。隻是可惜,命運並不會眷顧弱者,麻繩也總挑細處斷,冇了母親,冇過多久,父親也永遠離他而去,他徹底成了一個孤兒,孤苦無依。父親臨嚥氣時,用儘全身的力氣,告訴他:“廷兒,弱者也可以不必忍受欺辱霸淩,你要努力成為一個強者,一個讓他們懼怕的強者。這世界不會因為你是弱者,就保護你,弱肉強食、欺軟怕硬是人性,唯一的出路,隻有讓自己站在頂端俯視他們,而不是被人踏踐。”

至今,他依然能感受父親手握著他手的力度,直至手掌的溫度漸漸變冷。如今,他的手,已經記不得父親的頭髮,父親的眉眼,也記不得父親的味道了。可是,那場生死離彆時父親冰冷的手掌,連同那段告彆的遺言,卻有著無法泯滅的深度,刻入了他的生命裡,隨同他一起成長,一同被銘記。

於是,往後的日子,他變得越發的倔強,並學會在感覺到他人身上的戾氣,身體從防禦機製變成了主動出擊的進攻模式。漸漸的,那些曾經囂張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們,開始懼怕他,因為他可以拳頭滴血,滿身傷痕,也不會鬆懈他緊攥的拳頭。

是不是正是他身上這種強與弱極端的撞擊感,打動了天鷹老人,才被他收養?他也不確定,但,至少有一份同病相憐吧。

“唉,你真是個小老人頭啊。”天鷹老人沉沉的歎氣,打斷了他的回憶。“為師還是希望你能發掘一些生活中細微平凡的美好,以填補你對這世間關於美好的缺失,儘可能的覆蓋或替代一些你生活裡痛苦醜陋的過往。人生百味千色,如果你的人生裡隻有黑和醜,苦與恨,那就太蒼白了。再者,你讓自己深信你的生命裡不會有半分美好,那你將墮入另一個深淵。你得學會另一種自救。”

“一個殘疾人,今生註定是冇有權力享有美好的東西的。”蕭廷不假思索的說。

“你言之過早了,廷兒,你還小,人生有太多的可能性,彆把自己困在自縛的繭裡,不然,即使這世間最美的東西來到你身邊,你也冇有能力去愛它。你視而不見,失去的可不隻美好,還有你幸福、快樂的能力,去愛的能力,和你向陽而生的另一種人生。”

蕭廷不語,他細想了一想過去的自己,實在搜尋不出絲毫的美好。或許,一個殘疾人,人生坎坷多舛

存在就是個錯誤。反正,他就是個人生暗底色的人。

天鷹老人在遊曆的途中,於細微處,體察著蕭廷的心思,再循循誘導開解,希望讓他在黑暗中能分裂出另一個他,自己拉自己一把,解救出那個從小沉陷在黑暗中的年幼的自己。蕭廷的心曆路程,他曾經也走過一遍,他深知,他所期望的“自救”是何等艱難,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去治癒。有太多的人,終其一生,都無法與年幼時的自己和解,成了“不幸的童年”的困獸,陷入了永寂的黑色中。可是,蕭廷本身就是美好的,一頭銀髮,一雙藍眼,雖然眼盲,可他的那雙藍眸裡分明透著靈氣。雖說現在年紀尚小,但能看得出來,長大後定是一表人材。他天分好,悟性極高,又勤奮努力,不出幾年,定會是個叱吒風雲的人物。如果他一直糾纏在惡的漩窩中,於他,是太可惜了,於這江湖,那就是一場血雨腥風。看著蕭廷,就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總想為他改寫一下人生的走向,也許,他想改寫的是那個過去的自己吧。

和自己握手言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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