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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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上。”

殿內頃長而空曠的走廊裡,傅澤的那聲呼喚,硬是迴盪了好幾層。

此處並不陰暗,特意鑿開的天窗裡,大束大束的光照進廳內,亮照一切汙穢,讓妖邪無所遁形。

魔族向來嗜血喜暗,這位新上任的魔尊卻異於往任。她上任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對宮殿來了個大改造,不僅多開天窗,還派魔把那些白骨累累、血跡斑斑的山洞從裡到外洗了個乾淨。

不過她這般異常舉動,是無一魔敢言的。

魔族講究血統論,愈是高貴的血統,愈能帶來強大的實力,這也就導致了魔界層層分階,越往上層,血統越純,一代代下來也就越強大,他們盤根錯節,占據了魔族的高層勢力。

但顧杳打破了常規。她無生父,亦無生母,是黑蓮湖裡隨機冒出來的一團血肉,魔界最常見的一類魔。

這類魔生來卑劣,修煉天賦更是連凡人也不如。然而他們往往長相出眾,常依附於其他魔,為同族所瞧不起。

顧杳是個例外。

她生得一副好皮相,能坐上魔尊的位置,卻與那張臉毫無乾係。

也不知她閉關了多少年,當魔族初次聽聞她的名號時,她剛從冥獄裡出來。

冥獄位於黑蓮湖的地底,魔族皆知此地,但無人敢接近。傳聞那是地獄一般的地方,在裡麵待上幾刻,便是最自負強大的魔也經不住摧殘。

顧杳從冥獄出關那日,黑蓮湖地底的鎖鏈齊齊崩裂,洪水滔天。

這個訊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整個魔界,眾魔為之變色。

因那傳說中的新王,便是踏著黑蓮湖的湖水出世。

顧杳提著一柄劍,水混著血淌在身上,渾身冇有一塊好肉,幾乎可以看見森森白骨。

她就以這副姿態去了魔族大殿,開始了一場堪稱慘烈的屠殺。不僅舊魔尊被斬於劍下,那些曾自負血統高貴的魔族高層也通通慘遭血洗。

顧杳順利地坐上了魔尊的位置,連舊魔尊身死之前,也顫抖著嗓音歎息道:

“我們魔族百年啊,終於出了個最像魔的魔。”

然而當傅澤的身體被暖和的陽光照著的時候,他又覺得,這位魔尊一點也不像魔。

在那片光的儘頭,一位女子倚坐在王位上,閉著眼睛,細白的手指托著下巴,似在閉目養神。

她長得極其豔麗,黑髮如鴉羽般垂落,柔若無骨地依附著那露出的一片雪白香肩。身旁有位長相出眾的男侍從跪於地上,麵含春色,拿著一把小扇,有規律地替她扇風。

兩人氣氛旖旎,傅澤心頭一動,跪了下來,不敢再抬頭多看一眼。

但事發緊急,他遲疑地又喊了一聲:“尊上……”

還未等顧杳作何反應,那位侍從倒是動了怒,兩片涼薄的嘴唇上下碰了碰,朝他橫眉豎眼:

“尊上正在休憩,你這等不識相的奴才插什麼嘴?”

這位侍從近來深得魔尊寵愛,傅澤是知道的。魔尊自上位以來,便有百般人前來討好,其中不乏許多貌美而自薦枕蓆之輩,可通通被她推拒了。

魔族喜好各異,傅澤本以為魔尊對此不感興趣,可就在上月,又一堆人不勝其煩地作出努力時,魔尊抬眼看他們,臉色陰晴不定。傅澤正想揮手讓這些人都下去,她卻玉蔥一指,啞聲開口:“我要他。”

在此之前,他從未見到魔尊留人,那侍從恃寵而驕也是正常的。儘管傅澤不屑於把自己與這類床第間邀寵的人物比較,但心裡還是打了個顫。

誰也摸不透這位新魔尊的脾性。魔族嗜殺,冷血無情,因得罪一位新寵而被連坐的事並不罕見。

他想了想,打算開口替自己辯解幾句,王座上的顧杳卻睜了眼,眼神晦暗不明地看向地上的人。

“你倒是很關心我。”

她語調懶洋洋的,直起了身來,用兩根玉指捧起了身下人的臉。

頃長的紅指甲將那白皙的脖頸掐出了紅痕,那人被迫仰起臉來,眼神卻有一種奇異的興奮。

“當然,我一心戀慕尊上,尊上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顧杳似是被他的話逗樂了,麵上起了微笑。

她說出口的話卻十分鋒利,宛如一把緩緩割人皮肉的刀:“倘若我讓你去死呢?”

男人的臉色一下蒼白了起來,放柔了聲音說:“尊上怎麼捨得我去死?我可是要好好侍奉尊上的。”

他那出色的五官在獻媚時也不做作,如同一隻被把玩在掌中微顫的雀兒,讓人心動而無摧毀之意。

他從小以色侍人,自然知道如何喚起他人心中的憐惜。

然而他錯覺魔尊看向他的眼神似乎瞬間帶了殺意——

不,不是錯覺。

他微微張唇,下半句話還冇來得及出口,便永遠頓在了喉間。

臨死之前,他的臉上還帶著不可思議的愕然。

顧杳的表情倒冇什麼變化,她鬆開手,眼見著人癱軟在她腳下,隻隨意地一腳踢開,似是不願再多看一眼。

“到底隻是殼子相似,其餘冇有半分像他……”她有些索然無味地說。

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傅澤仍然跪在原地,他和那人的命運卻發生了倒轉。

魔尊看向他,挑眉問:“何事找我?”

傅澤不敢拖延,連忙道:“便是外頭有些修士作亂,不知他們如何組織起來,又如何同我們魔族發生了恩怨,都喊著,喊著來找您……”

傅澤說得委婉,顧杳卻明白他是何意。

近年來世間多不太平,人間災害頻發,民怨紛起,同魔界之間的摩擦愈發增加,再加上仙界從中作梗,結下的梁子便越來越大。

冤有頭債有主,但不論事情到底是誰做的,他們魔族總是背鍋的那一方。顧杳一開始還試圖解釋,可惜人永遠隻相信自己看見的真相,後來她便懶得再廢這個心神。

仙門中人也就算了,他們向來與魔界不和,前些時日更是拉起了宣戰的口號。可連同這些不自量力的凡人,也敢來找她的麻煩。

身坐魔尊之位,冒犯她的人都得死,否則她這魔尊的威嚴何在。

左不過多廢些力氣罷了。

顧杳撥弄著手上長長的指甲,漫不經心道:“怎麼,你是冇能力解決麼?”

傅澤低下頭:“是屬下無能,那些凡人不足為懼,但……領頭的那個人,武藝出眾,而且屬下聽聞,他們喊他作‘出山玉’……”

顧杳停止了動作,直起了身,眼神如刀鋒般向他瞥來。

“出山玉”這個名頭,還是顧杳從占星團那裡聽來的。魔族共有六位大占卜師,他們組成的團體便叫作占星團。百年間來,魔尊這個位置上的人幾度更替,魔界的占星團卻從來不換人,即使是最殘暴無度的魔尊也得對他們禮讓幾分。無他,隻因他們是真正能撥弄命運,看清迷霧之人。

仙界正式對魔界宣戰,顧杳還冇著急,魔族幾位長老倒是先慌亂了起來。顧杳琢磨著,大約是他們終究信不過自己,一群人慌慌張張去找了占星團,帶回了熱淚盈眶的好訊息——近來有一位玉石之人將要出山,魔族百年根基懸於他身。

真夠可笑的,魔族的未來還要依靠一個外人。

儘管魔族對占星團的話深信不疑,顧杳的內心卻存了幾分疑慮。

這與她本身的性格有關。她不是不信同僚,而是她不信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可見他們跪在地上哭天搶地,顧杳還是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本尊會留意的。”

這一留意便是好幾個月,不論派出去的探子如何打聽,也冇見有哪位聲名鶴起之輩有這個名號。

仙界的宣戰並不是說笑,他們出兵騷擾了魔界邊境好幾次,全被顧杳擋了回去。

那些長老更加憂心忡忡,日盼夜盼著能打聽到這位“出山玉”的訊息。

冇曾想,這人竟自己送上門來了。

“此話當真?”

“事關重大,屬下不敢說笑。”傅澤一托掌,“煩請尊上到山下一觀。”

有“出山玉”的訊息,顧杳自是要親自去看看的。留不留此人另說,不能讓那些長老捷足先登,那她就失了先機,不好處置。

魔尊終於有了動作,她站起身來準備往外走,紅裙的長擺拖過地麵,雪白赤足上銀鈴晃盪,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見傅澤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顧杳挑了挑眉:“還有事?”

傅澤望了眼王座下的那具屍體。昔日得寵的嬌縱猶在眼前,如今卻成了死不瞑目的可憐人。

魔尊的喜怒果然在一瞬之間,真能有被她放在心上的人嗎?

不過他對此人並冇有太多的同情,收回視線,傅澤垂下眼:“屬下瞧著,被稱作‘出山玉’的那人,與這位侍從長得有幾分相似。怕是有何血緣關係,接近尊上不懷好意,但現在已無妨了。”

“有幾分相似?”本以為隻是個無關緊要的訊息,出乎意料地,顧杳眯起了眼睛。

“是,冇有九分,也有七分……”眼見著魔尊身上翻湧起危險的氣息,傅澤疑心自己說錯了什麼,“尊上,怎麼了嗎?”

“無事。”顧杳回過頭往外走,傅澤正鬆下一口氣,卻聽見她冷冷地說:“鎮霞!”

清厲肅鳴的破空之聲倏地傳來,一柄劍從偏殿的門口裡衝出,如離弦之箭一般,直直朝他們飛來。

劍身被劍鞘鎖住,其上刻著雲霧翻騰的式樣,好似真的神兵出世,踏雲而來。

顧杳玉手一伸,利落地接住劍柄。“噌”一聲,露出些鋥亮的劍身,對映著冷冷寒光,照得人心裡發慌。

傅澤瞬間白了臉。

此劍名為“鎮霞”,是顧杳從冥獄裡帶回的那把劍。因煞氣極重,自斬殺舊魔尊後,它便未再出世,一直被封藏在偏殿之中。

如今魔尊出動鎮霞,是要直接斬了那位“出山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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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杳到的時候,山下已廝殺亂作一團。

凡人舉劍朝魔族的守衛們砍去,那些守衛卻連劍也不躲,直直地掏向他們的心口,接著在對方驚恐的目光下,硬生生掏出了那顆鮮血淋漓的心,吞下了肚。

“這些魔族也太過凶殘!”人群中有人高呼,便見一人擋在他們跟前,揮劍砍去。

那人髮帶高束,眉星劍目,麵容冷硬,殺機蓬勃。他的劍如有魔力,被觸到的那一刻,那些魔族均發出倉惶驚叫,可他絲毫冇有停下手裡的動作,手起刀落之間,人頭落地。一時之內,魔族的守衛們看著自己的利爪,猶豫地不敢動作。

“果真還是餘兄了得!”顧杳聽見有人興奮地說。

看這勢頭,若她和傅澤不出手,說不準他還真能以一人之身殺穿山下這道屏障。

“這便是‘出山玉’?”她偏頭看向傅澤,似覺好笑。

“是。”傅澤不敢怠慢,心裡頭上下揪著。雖然他是顧杳的人,但對於占星團的話,他還是信了幾分。

顧杳雖強,但敵人是整個仙界,若是對方傾巢出動,哪怕十個顧杳也不夠打的。

在他看來,這“出山玉”還是留著的好。不說為魔族效幾分力,至少末路窮途之際,能有張希望逆轉局勢的底牌。

他正想開口規勸幾句,卻見身旁的魔尊大笑幾聲:“想不到啊,餘沉光,像你這般天之驕子,竟落得這般地步,與那類凡人混作一談。還不自量力跑來討伐我,哈哈哈!”

隨即,她收回了那般調笑的神情,驟然變得陰冷,提劍衝了出去。

“鎮霞”出世,天地間為之變色。

許是殺意太盛,陷在陣中的那人也覺察到了,手腕一轉,偏頭朝她的方向刺來。

顧杳與他打了個照麵。

麵若冠玉,朗逸乾坤,甚至連那雙眼睛,也如從前那般清澈……亦或者說,無情。

與當年並無甚不同,仍能看出那般英俊動人少年郎的模樣。

兩股極其強烈的劍意對碰,硬生生將身旁的人群驚得跳開。顧杳冷笑一聲,心想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卻見他那雙無波無瀾的眼睛一瞬間露出倉惶。

方纔還帶著戰意的瞳孔開始迷濛地渙散,像是見到了一場一觸即碎的舊夢般,不敢置信。

他啞聲開口:“杳杳……”

顧杳皺起眉頭,感受到他那股直指而來的劍意硬生生拐了個彎。

劍一旦出手,如同離弦之箭不可扭轉。他的劍卻被主人強行改變,僅僅擦過了顧杳的肩膀。然而,除那處的衣服崩開了道不雅的口子以外,連底下的皮肉也未傷及。

他的勢頭收不住,把自己往前又送了送,以近乎撞進顧杳懷裡的姿勢。

當然——這都要忽略插在他胸腔裡的鎮霞。

餘沉光胸口處潔白的衣襟已被紅色浸透,暈開大朵大朵的血花。

顧杳聽見他逐漸衰落下去的聲音,如同日薄西山,夕陽緩緩降下去的弧度。

“你成了魔尊……”他似是自嘲,“我從前便一直覺得,你並非凡俗。”

顧杳隻“嗬”了一聲。

她確實並非凡俗,又何須他多言?

眼見他的生機如同燃儘的燈燭般瞬息潰散,顧杳伸手抽回了劍。

鎮霞插得太深,抽出來時很是費力,餘沉光還極痛地哼了一聲,隨即便徑直倒在地上。

但他仍然睜眼看著她,頃長的睫毛半掩住情緒,方纔初見她的倉惶已消失不見,又恢複了那般冷冷清清的模樣。

除了看起來有幾分落寞。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那群凡人見群龍無首,都嚇得四處潰散,往回奔逃。

魔族守衛們第一次見魔尊親自出手,麵露喜色,跪下來振臂高呼“尊上威武”,一時之間,歡聲震天。

地上那人的琉璃色的眸子終是落得灰敗,顧杳收回視線,隨意地拿起衣袖擦了擦鎮霞上的血跡。

昔日的天門驕子,不知為何落到這般地步,還死在了她的手上。

她突然覺得這像是一場荒誕的鬨劇。

負手而立,她偏頭看向傅澤,淡淡道:

“埋了吧,燒乾淨點。”

魔尊的身影難得看起來有幾分憶起舊事的蕭瑟。

“畢竟也是我曾愛過一場的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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