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吊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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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點舞會,是聖羅西尼女校經常舉辦的活動。

通常是一群女孩們圍坐,一起嘰嘰喳喳,吃一些餐食零嘴,活潑美麗的少女則尋覓中性俊美的女孩共舞,最後評選出最美味的食物和最合拍的舞伴。

不過舞會的食物,是一些老式奶油蛋糕甜品,吃得膩心,夏夜老早不愛吃了。她也不愛跳舞,她經常踩痛彆人的腳,很被嫌棄。

然而今夜,她被人強行拉到學校的地下禮堂。

地下禮堂分為兩層,地下一層為禮堂和禱告室,地下二層則是懺悔室。

夏夜抬手看了一眼時間,下午6點30分,太陽大概已經落下。

夜晚快開始了。

今天一整天,她都覺得很古怪。整個世界,都透露出難以言喻的詭譎。

彷彿時間與空間存在某種錯位。

她抬眼,望瞭望身旁女孩。女孩身穿褲裝禮服,身形高挑。從夏夜的視角望過去,她眼核似貓,鼻子高挺如起伏的遠山,唇瓣若怒放的白茶花,大約是箍牙的原因,嘴唇微翹,生出一股倔強感。整個側麵的線條漂亮而英氣。

不過她穿衣服總是扣緊每一粒鈕釦,連頸部最上方的鈕釦也不放過。不像夏夜做派軟懶,製服從來不扣,極為自由散漫,時不時被風紀委員抓做典型。

女孩是夏夜的同桌,鋼牙妹。這類雌雄莫辯的絕色,隻要她對除了夏夜以外的人溫聲細語些,本該大受歡迎到每日有人排隊包攬她的早中午飯。可惜,是朵陰濕的高嶺之花。

此時,鋼牙妹時不時含笑回眸,觀望夏夜。她眼睛宛如黑貓一般,靈動美麗,然而夏夜卻從她的眼神中,讀取到非正常的“觀察感”。她並非以正常的目光打量夏夜,而是以一種“觀察”的視角鎖定夏夜,似乎隨時提防夏夜逃離。

夏夜在心中長歎一口氣,卻滿麵笑容,誇讚鋼牙妹的禮服合身又體麵,鋼牙妹靦腆笑著,“我很少穿這麼好的衣服。”夏夜心想,嘖,裝可憐。

鋼牙妹靠得越近,夏夜的身體就越發僵硬。

夏夜不免想起方纔,鋼牙妹在女廁圍堵她,非要拉她參加無聊的餐點舞會。夏夜藉口冇有禮服,鋼牙妹卻以無懈可擊的理由駁回她的拒絕。她說,更衣室有她準備好的禮服。

二人來到更衣室,鋼牙妹拿出一件銀色長裙,燈光下宛若銀河。鋼牙妹幫夏夜換衣服,都是女孩,夏夜便直接脫下身上藏青色的製式校服。鋼牙妹的身體頓住了,夏夜敏銳地注意到,那雙狡黠的貓眼,在一瞬間裡睜大。

長裙完全貼合夏夜的尺寸。夏夜登時心生疑竇,凝視鏡中的自己,扶著下巴,思索一件事——鋼牙妹是怎麼知道她的三圍尺寸,難道她的眼睛就是尺?

鋼牙妹繞到夏夜身後,幫她拉上拉鍊。

倏地,夏夜嘴唇抖動,呼吸陷入停滯。她呆怔著,目不轉睛凝視鏡中場景。

她從鏡中觀望到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鋼牙妹半閉雙目,目酣神醉地低垂下麵龐,貼近夏夜修長的脖頸,隔著無形空氣,輕嗅後背、髮絲,如癮君子般,神態難耐地呼吸少女馥鬱的體香。

那種難以形容的神態,像是那縷香味,可解萬般渴,可止心頭癢。

這什麼情況?夏夜的身體霎時繃緊,她的瞳孔緊縮了一下。

下一刻,鋼牙妹麵部的肌肉微微抽搐半秒,眉頭連同山根、鼻翼,擰成一片起伏的山丘。她如罪惡的靈魂,沉陷貪慾的幽暗森林,苦痛荊棘遍佈山穀,無儘地折磨她衰微的軀體。她的心湖在潮湧中費力掙紮。

終於,她的麵容趨於平靜,她在山肩尋覓到能讓“貪慾”得到解脫的最終道路。

喘息未定,鋼牙妹便俯下頭顱,那雙宛若白茶花的嘴唇,輕輕吻上夏夜光潔的脊背。親吻的力度之輕盈,夏夜原本完全感知不到,然而她從鏡中窺探到另一個靈魂的掙紮、迷失和幽暗,就無法當做冇看見。

夏夜瞪大眼睛,腦中一片空白,心中忍不住噴出幾句臟話。

此時,鋼牙妹終於回過神,不尋常的靜謐的目光,投向夏夜。夏夜心念一動,她驀然低下頭,假裝整理衣物。鋼牙妹的目光挪開了。夏夜卻提出換回校服,理由是穿著不適。實際上是裙子穿起來不利於溜號。

鋼牙妹並未反對,一切隨她。夏夜保持神色如常,當麵褪衣。這一回,鋼牙妹目光尤為澄淨。

但,那是一種隱匿。

夏夜依然感受到身後一道粘滯潮濕的眼角餘光,在她身體上下滑動。

快速換完衣服以後,二人前往禮堂。

沿著灰黑相間的菱格地板,走向繁複聖潔的禮堂。其中一整堵高牆,修建為神秘莊重的眾神殿。整整十二座整身神像,高高鑲嵌於牆壁上,坐落雕饋滿眼的錯金神龕之中。

光線悄然落下,眾神纖塵畢現。諸神站立,姿態各異。或閉眼禱告,或雙臂交疊;或手持聖器,或頭戴桂冠;或腳踩惡魔,或劍刺妖邪。

似聖潔的十二宮天國神祇,也似禁錮的十二地獄門徒。

十二神像中央,是一尊倒吊的蒙難聖母神像。

聖母渾身蒙紗,雙手束縛在身後。受儘磨難苦楚的聖母死後,得到神聖的恩賜與慈悲。

夏夜遠遠瞥了一眼,好奇地問道:“這是新做的聖母像嗎?”鋼牙妹點點頭,“這幾天剛搬來的。”她凝視塑像,微微一笑,“也許,這會使人心緒安寧。”

心緒安寧?夏夜撇撇嘴。也未必,搞不好看了會做一禮拜的噩夢。

因為那尊倒吊的聖母塑身,不可久觀——有些邪性。極為扭曲的倒吊姿勢,不像敬奉,倒更像是受難。

夏夜剛想湊近去看一眼,忽然,一隻有力的手,按住她的肩頭。夏夜渾身一僵,她迅速整理好神情,狐疑地回過頭。鋼牙妹隻是提醒她,“舞會即將開始,時間不多了。”不知為何,她像是話裡有話。

——時間不多了。

夏夜莫名其妙口舌發麻,說不出話。她硬著頭皮,與鋼牙妹一同穿過長廊,右轉進入禮堂。

當夏夜轉身的那一刻,“倒吊的聖母”雙目中,猝然淌下兩道——

血淚。

夏夜若是能夠再湊近一下,也許可以覺察更多詭秘的地方。十二尊神像的麵容,是如此地,如此地與她身邊的女孩相似,彷彿以她的臉孔如實拓印上去,那般栩栩如生,那般神聖不可侵犯,而又在不經意間——

凶,相,畢,露。

鋼牙妹驀然返過頭,笑了笑,“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夏夜摸摸鼻子,她的思緒忽地飄向遠處,她也很想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因為從早上開始,一切都顯得不那麼尋常。

時鐘儘可以撥回到,今日清早的7點40分,那時,她剛醒來。

臨近新春,然而氣候不算寒冷。窗外一列油桐樹,白花如雪,綠意清新。電視機披蓋粉白色碎花罩布,用以防塵。它正播報清早的新聞,聲音略顯嘹亮。“2000年1月27日,外經貿部部長與國外貿易部長簽署入世雙邊協議……”

夏夜揉揉眼,酸脹地抬眼,望向樓下的鐵門。樓下幾叢白薔薇,於微橙橘黃的熹微中怒放。夏夜認為不對勁。她仰起頭,睨了一眼被日暉映成淡黃的油桐花。新春時節,凋零的植物復甦得這般快?

電瓶車的車轍聲接近了,夏夜回過神。自一紙“禁摩令”頒佈以後,牛奶工開始騎電瓶車送奶。她下樓拿牛奶,牛奶瓶下壓著一封白色信件。

冇有寄信人,隻有收信人:夏夜。

她微微蹙眉,撕開信封。此時電視機大聲播報時間,提醒她已經來到清早7點50分。夏夜猛地抬起頭,她隨手將信封塞進口袋,匆匆跑上樓,換上藏青色製式校服,頭髮也冇梳理,就這麼亂糟糟地出門了。

必須趕在8點30前去上課。

聖羅西尼女校位於青山區的西麵,離她家不遠不近。因複雜的曆史關係,青山區逐漸發展為魚龍混雜的三不管地帶。

從外觀望去,青山區似一座廣袤久遠的霧霾色建築森林,一棟棟灰敗樓房拔地而起,並肩林立,擁擠不堪。而混亂失序的建設規劃,導緻密匝匝的高樓隻能朝高層向上延展,因而底層的房屋甚少見到光和天。

它既如此千瘡百孔,充滿邪惡、墮落,又呈現無與倫比的詭異的頹靡美感。

路上不見白薔薇和油桐樹的蹤跡,連倔強的野草也隻捕捉到零星幾根。夏夜仰頭,頭頂密匝匝的電線,蛛網般盤踞上空,狹窄的通道牆壁,攀爬雜亂無章的塑膠管道,草草塗鴉一些深黑洋紅色的字眼。

假如夏夜多停留一眼,會找到“非法數據專業清洗,地下資訊街頭出售”、“招募城市賞金獵手,報酬十分可觀”之類的小廣告。

光線從上而至,一瞬間,夏夜彷彿置身於工業熱帶叢林,曦光穿透電線和管道,光影斑駁星點。陰暗潮濕的路麵,除卻小窪汙水,亦散發黏糊惡臭。臭味從下水道返上來,似城市深處正在發生內臟腐爛、植物萎靡、紙張黴變的工業化異變。

8點05分,夏夜終於逃離令人作嘔的臭味,來到外層道路。她嗅嗅手裡的牛奶和包子。幸好,並未沾染臭味。

她隨手將右手插進口袋中,手指觸碰到什麼,她掏了掏,掏出一張揉折過的信紙。夏夜快速掃過信紙內容。

“雲瑕路837號。請儘快過來。”

冇頭冇尾的一句話。短促的一行黑體字,並非手寫,而是列印字體。她也冇聽過雲暇路。也許是有人寄錯地址。可是她猶記得封皮上寫著她的名字。幾個念頭閃過,她重新將信紙塞回口袋。

她經過一處天梯。路麵遭遇日曬後微微鼓起,張大嘴,裂開一條細縫。夏夜正匆忙趕路,眼角餘光忽地瞥見天梯的高處。

一個頭髮亂糟糟的男孩正凝視她,她忍不住停下腳步。

驀地,一雙詭異的手浮現,它抵住男孩的背部,將之狠狠推向階梯。夏夜瞪大眼睛,心臟砰砰跳動。那雙手消失了。男孩睜圓眼睛,圓滾滾的臉部登時失去本就匱乏的血色。

瘦小身影從高高的天梯滾落下來,夏夜張大嘴,她下意識撲過去。她一個箭步跨上樓梯,終止了男孩的滾動。

男孩渾身顫抖,如夏夜裡的蟬,他似是痛苦,又似是悸動,脆弱不堪地縮進夏夜的懷抱中。他閉上眼,小包子臉蒼白如雪,嘴唇緊抿,側頭窩進夏夜的肩頸,渴切地汲取她懷中的溫暖。

“姐姐,你來了。”男孩的臉頰微微發涼,夏夜忍不住揉了揉它,男孩乖巧地等待她的輕撫,甚至用臉頰貼近她手心,小心翼翼地摩挲。“我很想你。”他奶聲奶氣的。

夏夜笑眯眯盯著他,“小鬼,你有冇有看見是誰推了你?”

那雙消失的手,實在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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