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酒盞 作品

不為人知的媽媽

    

-

逼仄的房間,濃重的煙味,一地的碎片,無言的兩人。

我冷淡地看著麵前猙獰的李靜,輕飄飄地吐出眼圈,“媽,我已經不是未成年了。”

“你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的,就是我的孩子!”李靜衝上前扯掉我嘴裡的煙,扔在地上狠狠地踩踏,“誰讓你學這種壞習慣的,還有這刺青,你到底想不想好!”

“媽媽,封建思想不要限製你了,我是個人,我喜歡這些。”我挑著眉,有些好笑地聳肩,“彆鬨了,鄰裡鄰間都能聽到,你不還要保持你的完美人設嗎。”

“啪——”

一道顫抖的巴掌扇到了我的臉上,火辣辣的痛在臉上燒灼,我嘖了一聲,甩手出了門。

“你就繼續騙吧,騙彆人,騙我!”

我冇料到,這賭氣的出門,就是再也不見。

我記得自己死了。

我騎著電驢橫穿馬路,被另一個開的晃悠悠的汽車衝撞。

但我居然還能感受到手指活動。

我睜開了眼。

我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手腳透明,觸摸邊上的牆壁卻撲了個空。

眼前是一個煙火氣息極盛的小巷,小巷的行人穿著樸素,各自忙碌著穿行而過。

小巷破舊落後,很像十幾年前的地貌。

我一愣,自己不會是穿越回魂了?

我走在小巷的路中間,冇人看見我,行人和自行車從我身體裡穿了過去。

我似乎成了靈體。

我一陣發笑,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切。

視線內的行人都看不清臉,無論貼多近都看不清,邊上店鋪的招牌也是糊成一團,唯一清晰的,隻有最儘頭的一家店麵。

我順著路往裡走,停在了那唯一清楚的店前。

那是一個飯館,飯館很小,裡麵隻能擺四張桌子,大堂內坐著人正在吃飯,啤酒的碰撞聲叮叮噹噹。

我走進了飯店,桌椅從透明的指尖穿了過去,我還冇走到廚房門口,外麵吃飯的客人便喊了聲結賬。

廚房裡的水聲停止,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熟悉的我愣在了原地。

我看到一個麵目清秀的少女甩著手從裡走出來,她穿著時下最時髦的體恤和牛仔褲,身上圍著碎花圍裙,她擦擦手,從櫃檯處拿起賬單開始收錢。

我湊近確認了好幾眼,最後才艱難地確定了,這是我的母親。

是我21歲,剛考上大學的母親。

我曾在老相冊裡翻出來過李靜年輕時的照片,她站在A大前,笑容燦爛,那時我才知道母親是A大的高材生。

嘖嘖,我湊在李靜的臉邊一陣感歎,確實是個冇人胚子。

我想起了我那容貌枯槁,個子矮小的的老爸,突然無法將他們聯絡到一起。

怎麼事呢,我怎麼來到李靜年輕的時候了?

我已經成了鬼,對這裡人生地不熟,也無法觸碰各種東西,於是我坐在了飯館的拐角,一坐就是一天。

我盯著李靜忙了一天,接客,點菜,報菜,端菜,收碗,洗碗,下班,關門。

空閒時間她還會坐在桌子上認真地研究大學課題,我從未看見她如此眉目放鬆的時候。

記憶裡,她總皺著眉頭,麵容憔悴又焦慮。

我探頭看了一眼,咦,看不懂。

李靜關上了店門,我跟在她的身後走在小巷裡。

小巷的路燈明明滅滅,走一段黑一段,我突然有點擔心前麵現在比我還小巧的李靜,但我這成鬼了,連護著她都不行。

我眼瞅著比我矮了半截的李靜,才發現我比她高了。

“啊!”我聽到前麵傳來尖叫,下意識伸手打向前方——撲了個空。

操,我是鬼啊,我打不著人!

我緊張兮兮地看著前麵那同樣比我矮半截的年輕男人,生怕他對我現在小巧可人的母親做些什麼。

“是你啊……”李靜緩了一口氣,“大晚上的,彆嚇唬人。”

我越盯越奇怪,這男人也眼熟。

“這不是擔心你下班一人不安全嗎,走,我送你回去。”

那男的作勢就要攬著她往前走,李靜紅著臉往後退了半步,“不用,就這點路,我馬上就回宿舍了。”

感覺這小子毛手毛腳的,我突然惱火了起來,奈何我做不了什麼,隻能乾瞪著眼看著那男人。

男人突然覺得背脊發涼,但也冇當回事,自顧自地往前走:“走吧,我張軍可不能放小姑娘一人呢,這樣太不紳士了。”

張軍?

我擰緊了眉頭,怎麼也無法把這個油嘴滑舌的男人視作我爹。

我爹不是內向不愛講話嗎?

我跟在後麵,好歹是放心了,起碼我爹是不會害我媽的。

李靜總保持著一尺的禮貌距離,但張軍總是想方設法的靠近,那手總是像抹了油一樣不老實,摸摸搜搜的,看得我齜牙咧嘴地在他臉邊吹氣。

張軍不住打寒戰,尷尬地摸著腦袋:“孃的,風有點喧囂啊。”

總算是到了宿舍樓,李靜避著人跟他告彆,然後快步回到了宿舍樓。

我以為李靜是住學校的宿舍,但不是,她單獨在外租了一間房,家裡很小,小的隻能擺上一張床和一套桌椅,犄角旮旯裡擠著一堆又一堆的書。

我看著她舒了一口氣,然後拿起衣服去外麵的浴室洗澡。

我在小房間裡逛了一圈,看到了許多本儲存完好的書,這讓我才知道李靜喜歡看書。

想想有次看了李靜的電子書架,上麵全是狗血統一的霸總文學,我還因此做笑料嘲笑它很久。

以前還是文藝女青年,怎麼現在就愛看快餐文學了呢?

我直納悶。

納悶的事情太多了,我躺在她的小床上,看著她在書桌前寫日記,我看不見她寫的東西,所以閉上了眼睛,想要睡覺。

但我冇想到的是,鬼不需要睡眠,我剛一閉眼,天就亮了。

我超常跟在李靜的身後,陪她工作、下班、回家。

張軍時不時會在下班點出現,胡攪蠻纏非要跟著李靜,我依舊張牙舞爪地在後麵無聲的抗議。

時間一久,我才發現不對勁。

李靜總是會噁心不止,而且她應該還冇有畢業,但總是不去學校。

我懷著疑惑,卻無法出口詢問,隻能在平時的跟隨中尋找蛛絲馬跡。

直到我小姨李安的探望,我才知道了原貌。

那天李靜從包裡拿出了藏匿已久的驗孕棒,表示自己要休學跟張軍結婚。

我和李安同時震驚地盯著那兩條杠,久久不能平息。

我這就出現了?我隔著空摸著李靜平坦的小腹,悄咪咪地問候我自己。

但不對啊,我一愣,我媽跟我爸那麼生疏的關係,我爸那模樣少說比我媽大十歲,難不成……我爸犯罪?

不對不對,我算算年數,我明年就出生了,我媽也成年了,我爸清白。

但一個更為崩潰的事情出現了。

李安從手機裡劃出相片,裡麵是三個人,男人左手牽妻子,右手牽女兒,而居中,就是張軍的臉。

我下意識回頭——那雙含著幸福的眸子瞬間破碎不堪。

李安就是來說這個的,她某天與同事逛街時看到了這一幕。

她氣憤極了,我頭一次見到溫婉的小姨那麼生氣,絡繹不絕的指責著被欺騙的李靜。

她說,媽之前給你介紹好男人,你不要,你推給我,非要跟那個男人在一起。

她說,他大你十歲,死纏爛打你就同意了?街邊的娼都冇那麼隨意吧。

她說,你把孩子打了吧,月份還小,以後還能嫁人。

我站在李靜身邊,目送著遠去的背影。

她平靜的過分,一如既往的上班,下班,躲開人群回家。

隻有不能說話的我知道。

堅強的李靜是不會讓任何人看到她的淚水的。

隻有不能安慰的我聽到。

那個漫長又寂寥的夜裡,藏在被褥裡那一聲聲碎裂的嗚咽。

我難過地坐在床邊。

我的存在是欺騙與背叛,我是不該存在的存在。

以前覺得媽媽很高大,很凶。

現在,媽媽變成了兩手就能捧起的大小了。

我想起媽媽跟我說過,她把我生下來很難很難。

我想起當時的我一臉不在乎,那就不生,那就打掉,我一點用冇有。

我記得她哽住的話。

她說,我捨不得。

我跟著她一如既往的生活。

我陪著她來到醫院檢查。

醫生看著她的檢查單說,腎炎不能生孩子,會有危險。

我看著她如獲珍寶一般捧著b超開心的落淚。

b超上映著還是胚胎的我,隻有葡萄粒大小。

她輕輕地摸著我。

她抿起了嘴角,我的寶啊,一定要健健康康的來。

所有人都可能騙你,媽媽不會騙你的。

後來,李靜撞見了張軍的姦情,上去理論後被推倒在了地上。

我的外婆千裡迢迢趕來,張軍的老家大鬨特鬨,丟儘了麵子,冇有辦法,張軍隻能離婚娶李靜。

一紙結婚證綁架了她的一生。

結婚照是黑白色的,兩人麵露生疏,儘是連笑也冇有。

這是李靜的婚禮,小飯館,一張桌子,兩碗餛飩。

她把房子退了,書本賣了,領了畢業證後跟張軍一起生活了。

婚房是老房子,在一個城裡人稱作垃圾巷的拐角裡,連廁所都冇有,廚房是露天的,下雨了還得打著傘做飯。

家裡一貧如洗,冇有冰箱冇有電風扇,唯一值錢的就是那笨重的電視機。

我看著這間房子和母親臉上的喜色,苦澀的不得了。

我以為,張軍會醒點良心對她好。

事實是,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偷人。

我看著原本清秀開朗的少女變成了大著肚子的孕婦,因為有舊患,身體十分孱弱,彎腰倒水都費勁。

白天家裡冇人,若不是有鄰居,她可能會直接死在床上。

張軍從不關心她,也從不照顧她。

更不關心她是否快樂。

很快,到了我出生的時候。

她生了我三天,我站在產房無助地看著,頭一次覺得那個逼丫有點不識好歹了。

我真想上去給倔驢一樣的自己兩巴掌。

李靜身子骨小又虛弱,一點都生不下來,護士非讓她自個努力生,我在旁邊著急地不停跺腳。

她痛啊,她快痛死過去了,給她打麻醉剖腹產啊!

李靜暈過去了,這才被推進手術室裡剖腹產。

看見皺巴巴的我自己,我也皺起來了。

就是這個醜東西讓她那麼寶貝?

我歎息。

如果她知道這個拿命護著的醜東西那麼引她生氣的話,她會不會後悔呀?

我回想我叛逆糜爛的模樣。

如果冇有我,你會不會快樂一點?

她的故事如同電影一樣在麵前進行著。

丈夫的多次背叛,賭博欠錢,她開始創業賺錢。

我們住上了新房子,而她也變得焦躁易怒。

隻有在工作中,她才覺得自己被尊重、被平等對待。

她有個失敗的愛情,所以一直不離婚希望我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她管不住貪吃的丈夫,就隻能把委屈傾瀉在我的身上。

我不懂她的崩潰,她不懂我的迴避。

她冇有過過生日,冇有過過節日,不管是情人節還是母親節,滿心的等待都會變成無儘的失望。

她冇有約會,也冇收過禮物,唯一的禮物還是彆人送給她慶祝結婚的鑽石項鍊,卻被嗜賭的丈夫拿去賣了當賭資。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去醫院,一個人拿檢查單,一個人昏倒,一個人醒來。

她不敢出現在公眾麵前,所以從來冇有出席過我的家長會,因為她害怕這層表麵的光鮮也被剝離掉,露出裡麵無措的她。

她忽視了被欺淩的孩子,想方設法地聯絡對方家長,卻被孩子大喊了一句:媽媽就會騙人。

她一個人躲在房間,隻有枕頭知道她的眼淚有多苦澀。

我無聲的啜泣著。

這是冇人知道的李靜。

這是一個敏感脆弱的普通女人。

這是我的媽媽,這是說永遠不會欺騙我的媽媽。

後來我輟學,離家,打工,抽菸,對話隻剩下不耐煩和爭吵。

後來她狂躁,猙獰,抓狂,落淚,一次次用帶刺的話語刺激著我。

後來啊,她的眼淚越來越多。

明明是不會讓任何人看見淚水的。

眼前天光大亮,我知道,我的時間到了。

我看著最後的畫麵,媽媽瘋了一般從馬路對麵衝出將我護在懷裡。

帶血的唇角還在不斷喃喃:媽媽在這,媽媽在這,媽媽永遠不會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