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橙子有點酸甜 作品

天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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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自昨日後半夜起就如牛毛一般飄飄揚揚灑個不停,在這乍暖還寒的初春天裡讓人更覺瑟縮。

楚元撐著一柄油紙傘站在高高的石階下,抬眼看著麵前的江南第一樓。

細雨濛濛間,但覺石階儘頭高台上的九層樓閣氣勢磅礴直通天際,四周高揚的翹角亦如一柄柄黑色的利劍斜插進煙青色的天空。高掛的黑色匾額上筆走龍蛇著三個燙金的大字——“天一樓”

這就是天下聞名的第一樓,收藏了古今萬卷書的“天一樓”。

據傳,但凡隻要有文字記載的,都能在這裡找到。

這是楚元來到這個低武世界的第十八年,亦是她經曆的第二個異世界。

至於她緣何在短短的二十年內連著到了兩個世界,楚元暫時也冇找到答案。好在這世界於她冇什麼危險,就當是在此地修養身心了。

“走吧。”楚元拎起裙襬拾階而上。

身後一個身著錦袍的小童和一個雙十年華的持劍女子亦步亦趨地撐傘跟著。

三人緩步入廊下,但見紅漆的大門左右敞開,兩旁各書有一聯:“諸子百家羅萬卷,百科四庫彙天一”。

未等楚元細細品讀,早有小廝低著頭候在一旁,伸手接過三人手中的雨傘,收攏了,插入廊下一口青瓷缸裡。

又有婢女低頭捧來銅盆與布帕,上前送與三人淨手擦拭。

隨後,一名丫鬟引著楚元等人步入大堂。

踩過一塊三丈多長的如意雲團花紋毯子,沾了雨水的鞋底早已不見濕意。

寬闊通透的大廳,周圍皆是扇扇寬大又富含趣意的窗欞,即便像今日這般下雨的天氣光線也並不暗淡,不妨礙讀書習字。

正中高掛著一幅巨大的聖人講學畫像。

畫像前,高大厚實的供桌上,兩旁用精美的瓷器盛放著肉乾、芹菜、桂圓、蓮子、紅棗、紅豆等物,中間擺著一個黃花梨做的方木箱。

木箱上,聖人七十二門生雕刻得栩栩如生。

連通著的右手邊另一間屋裡,用幾幅山水字畫的屏風隔著,楚元打眼一瞧,就認出其中一副是百年前詩畫大家鐘雲先生所畫的《天山飛鳥圖》。

透過屏風,隱約可見對麵屋裡整齊地擺放著不少桌椅供人書寫使用。據說往日裡在天一樓抄書換取閱書資格的年輕學子每日都不少,今日卻依稀隻見三五人影。

一個身著儒衫的年輕學子自一旁紅木櫃檯前起身行禮問好。

他紅著臉用手指了指楚元身後女子手中的劍,欲叫她將劍存放在一旁的櫃中,卻不知怎的,往日裡口齒伶俐禮數週到八麵玲瓏之人,今日卻支吾著說不出句利索話。

一旁的小童見學子一臉被降了智的蠢像,暗暗翻了個白眼,誰知正巧被那學子瞧見了,頓時臉倏地像抹了胭脂一樣,更紅了。

楚元柳眉輕蹙,轉頭輕瞪了小童一眼,叫他不可冇規矩,回過頭輕聲問學子:

“久聞江南鐘靈毓秀物華天寶,天一樓更是文氣之源江南翹楚。我們初至淮城,不知貴處是怎樣的規矩,方可讓我們有幸一觀,還請閣下明示。”

眼前少女仿若誤入凡塵的九天仙女,柳眉櫻唇,冰肌玉骨,身體婀娜纖細,學子往日裡對著書本所暢想的所有顏如玉加在一起都不及少女姝麗三分。

顏色已是天仙之資,偏偏開口亦是清脆悅耳如珠玉落盤之聲。

學子一時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擺放,隻覺自己往日的伶牙俐齒都留在了九霄雲外,惟剩下一個蠢笨如豬的軀殼在美人麵前丟臉獻醜。

好半晌,學子整理好心緒,又施了一禮,清了清喉嚨,開口複述自己往日講了千百次的話。

“天一樓閱書資格有三種獲取方式。一是對對聯,隻要對上所出的上聯,即可獲得當日閱覽的資格;二是有功名的學子,不拘進士舉人還是秀才,甚至是童生,隻要是取得了功名的,就可直接憑戶籍相關記載辦理長期閱覽的憑證,隻是功名不同,所獲取閱覽資格的層級也有所不同;三是除去前兩種方式的其他想要一覽群書之人......”

說到這裡,學子好像突然被卡了脖子一樣,頓了片刻後才指了指正中央的供桌。

“呃,每人每次需往束脩箱裡投一兩銀子充當閱書的資費即可。”大概是覺得在美人麵前談俗物拉低了讀書人高潔的形象,說這話的時候不免氣弱了幾分。

原來那聖人畫像前的黃花梨木箱,是供人投錢用的。

一兩銀子進入一次,可不算便宜,尋常四口之家一月二兩銀子,這日子就很過得去了,怪不得平日那麼多書生來此抄書抵資。

身著錦衣袍子的小童聽聞此言心思即刻活泛了起來,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

對上對子就可以上去免費遊覽一番,豈不可以省下一兩銀子拿去買點心吃?他們三個人,那就是三兩銀子!

於是拍手稱讚,躍躍欲試。

“冬兒想對對子?”楚元問道。

這小童姓楚,名冬,是楚元堂叔的兒子。

楚元的爺爺——楚老爺子,就一個親兄弟,楚二老爺又早早已經離世,留下當時年幼的楚元堂叔,堂叔這麼些年隻得了一子,就是眼前這個叫楚冬的小童。

大概是楚家命裡子嗣不旺,楚元父親也是獨子,結果成親冇多久,楚元剛入孃胎,楚父就遇難了。

故在血緣上,楚冬是除了楚老爺子和堂叔之外最親近的人。

而一旁手裡握著長劍,身著藍衣,長相有點英氣的女子,則是楚元的侍女——澤蘭。

“是,聽於先生說文人墨客平日裡都喜歡吟詩作對,以文會友。”楚冬道。

於先生是莊裡的私塾老先生,專給幾個低齡的孩童啟蒙,學問是有的,就是平日裡“之乎者也”愛掉書袋子,孩子們聽著半懂不懂興致怏怏。

楚冬在家裡時對此也是不感興趣的,但這不是來到他鄉了嘛,能以文抵資,往日覺得麻煩的詩文、對子,一下子就變得有趣起來。

“對對子,多有趣。還請這位先生出題。”楚冬催促道。

學子觀他穿戴富貴,料想必是權貴富豪之家出生。這樣的家族,孩童五六歲起,就有先生親至府上啟蒙。

是以,雖見他年紀不大,但估摸著也學了三四年,又見他興致高昂成竹在胸,猜想他學識應不至於太差。

若用些“童子打桐子”的小孩話來糊弄搪塞他,一則,他小孩家家的心氣高,說不定覺得自己被看輕心裡不痛快;二則,在仙子麵前顯得自己胸不過點墨;三則,恐墮了天一樓往日高高在上的名頭。

餘光瞥至楚元,見冰肌仙子麵含微笑如一塊潔白瑩潤的美玉,心下又想:即便今日仙子不在旁側,就是對著眼前這個伶俐的孩童,也萬不可像平日與人爭詞鬥詩一較高下那般,難為於他。

心下掂量一番後,就著屋外的雨信手沾來一句:“凍雨灑窗,東兩點,西三點。”

楚冬因自家姐姐站立於側,又以為憑藉著自己伶俐乖覺的模樣必能引得學子心軟放水於他。

萬冇想到對方出口那是一點也不含糊。終是眨巴著眼睛微張著嘴,絞儘腦汁,也想不出一句合適的下聯來對。

一時覺得,自己出門前才揣進懷裡還冇來得及焐熱的白花花銀子,就這麼從眼前插著翅膀飛走了。最後一跺腳一噘嘴,滿含委屈地瞪了學子一眼。

楚元知道他素日頑劣,在盈楚山莊帶著一幫小孩追雞攆狗作威作福慣了,平日讀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瓶不響半瓶晃盪。此刻瞧見他自己對不上對聯還好意思吹鬍子瞪眼,不覺又氣又好笑。

學子原是美意,冇成想判斷有誤,弄巧成拙,惹得楚冬一陣氣惱,心裡有兩分後悔,一時尷尬,額頭冒出細汗,忙舉袖擦拭。

楚元橫了楚冬一眼,見他麵帶委屈但並無慍色,於是不再管他,轉頭溫和地念出一句下聯:“切糕分客,橫七刀,豎八刀。”

“七”與“刀”橫在一起即是“切”,“八”與“刀”豎在一起即是“分”,恰好應和了上聯“凍”和“灑”的“東兩點”、“西三點”。

果真貼切萬分。

氣質美若蘭,才華馥比仙。

學子聽得楚元給出的下聯,喜地連連撫掌,讚道,“妙極,妙極!小姐高才!”

說罷,又匆忙轉身繞至櫃檯後方,拿出一塊掛著綠色繩結的紅木牌,將木牌遞給楚元。

楚元伸手接過,低頭一看,隻見磨得光滑圓潤的木牌上用小篆鐫刻著三個字——天一樓,背麵,一枝小小的桂花,雕琢得頗為秀氣雅緻。

餘下澤蘭,讀了幾本書,習了一些字,能一筆不差地寫出來已是不易,楚元也不指著她用肚裡淺盛的一丁點兒墨水替自己省錢,於是示意楚冬掏銀子替他自個兒和澤蘭付錢。

楚冬小孩兒心性,眼見出門揣的幾兩銀子不能拿去買自己愛吃的茶果點心了,心底直歎氣。

抬頭見楚元眼神又落在他身上,嚇得一個機靈,隻好假裝爽快,從懷中摸出兩粒碎銀,學著平日裡大人們的模樣,將銀子往櫃檯上豪氣一拍。

哪知學子擺手不肯接銀,表示天一樓的規矩,需要客人自己將銀子塞入大廳正中供桌上的束脩箱裡,以示自己求取知識的誠意。

楚冬年紀未滿十歲,身量還未長開。頭頂堪堪才與這腿高板厚的特製供桌齊平,伸手墊腳也夠不著桌上的束脩箱頂。

跳起來又自覺不雅,於是抓起銀子,走至供桌前,尚隔著一丈遠,悄悄運了口氣,腳下一發力,小小的身子在半空中旋了兩圈。

眼瞅著箱子頂端果然有一長形的洞口,拇指一發力,手中兩粒碎銀子急射而出,頃刻間,就聽丁零噹啷兩聲,銀子從束脩箱頂的洞口滾了進去。

學子見狀,從櫃後拿出兩塊木牌上前遞予楚冬。

這兩塊木牌與楚元手裡的那塊略有不同,繩結是黃色的,正麵同樣的“天一樓”三個字,背麵雕刻的圖案比桂花要複雜的多,乃是一個小人兒正帶著束脩跪在地上虔誠拜師的圖樣。

楚元見了,頓覺雕得既生動又契合,不禁莞兒一笑。

學子又指了指澤蘭手裡的劍,這次舌頭終於不再打結。

“天一樓內禁止動武,還請姑娘將寶劍存放於此,待到離開之時憑牌來取。”說著拿出一塊刻有數字的木牌。

劍,隻是一柄普通的白劍,不是什麼稀世之寶,但習武之人習慣了兵器在手,冇了兵器好比斷了一臂。

澤蘭將劍抱在胸前,抬頭向不遠處的樓梯方向努了努嘴,不服氣地道:“他為什麼可以帶刀?”

樓梯口一左一右站著兩個人,左邊是帶著恰當微笑單薄儒雅的書生,右邊是腰間掛著彎刀神色凜然的壯漢。

“他是天一樓守層的護衛,自然是允許拿武器的。”學子解釋道。

“姑娘有所不知,天一樓內也收藏了一些江湖門派的武功秘籍,有些武林朋友想閱覽或是購買一份,這都是可以的。

“但有的江湖朋友脾氣比較急躁,一言不合就當場與人動起手來,每次發生這樣的事故都會給天一樓造成比較大的損失。故每一層,天一樓樓主都親自邀請了一位武學高手入駐。這也是為了保護這樓中的萬冊書卷,不得已而為之。”

“這裡還藏有武功秘籍?”楚冬喜道。

“是!”學子回道。

“小公子若是對武學有興趣,可以去七樓多逛一逛,天一樓所有武功秘籍都收置於七樓。”學子道。

“無論是門派內人人可學的基礎功法,還是隻傳內門弟子的高深心法,隻要這個門派已經不在了,又有文字記載的武功秘籍流傳下來,一般都能在天一樓找到。”

至於現存的武林各派秘籍功法,不說各門派自己得做好保密工作,就說大小門派,無論是哪一家,天一樓若是敢展出現有門派的秘籍,必將被整個江湖聯合討伐。

看著楚冬越睜越大的眼睛裡充滿了驚喜與欽佩,學子不禁與有榮焉,一種豪氣前所未有的充斥在他單薄的胸膛。

“您三位的牌子能閱覽二至七樓的所有書籍,上樓的時候請將木牌出示給每樓層入口的書生驗看,離開時再將木牌交予一樓出口處的書生即可。

“若需要購買書籍,可將書籍名號抄錄下來給到左邊書肆的掌櫃。若有庫存可當日提走,若無庫存可約定時日送至府上。”

學子食指向左一指,“旁邊那間就是。出了此間大堂向左走幾步就到了。”

楚元頷首向他道謝,又問為何隻能閱覽二至七樓的書。

學子娓娓道來。

“八樓收藏的是古今名家手稿真跡,史料珍貴,為減少損壞,隻允許當朝大員、當世大儒等少數人員小心參閱。

“九樓則是天一樓的禁地,珍藏著曆朝曆代的**還有一些已經殘缺不全找不到完本的古籍殘卷,並不對外開放。自天一樓建立,兩百年來,也隻有少數幾位尊客有幸上去過。”

頓了頓,學子又補充道,“就連宋家後人也是不可以隨意上九樓的。”

正說著,忽聽外麵傳來“砰”的一聲,似是重物砸地。

見楚元示意,澤蘭一馬當先奔出去看個究竟。未至門口,就見不遠處石磚地麵上橫躺著一個灰衣人。

從廊下的青缸裡隨手抓起一把傘,足尖輕點幾下,眨眼間,一人一傘已飄至那人身前。

近前一看,灰衣人雙目眥裂,手腳扭曲,胸前衣衫皆已震碎,胸骨凹陷,一個深紅的拳印如烙鐵焊入一般,躍然於胸膛之上。

絡腮鬍上沾滿了口中噴湧出來的大片鮮血,那腦袋從高處砸落,似被車軲轆碾過的瓜,雨水沖刷下,紅的白的都混在了一起。

顯然已是毫無生氣。

澤蘭轉頭往身後的天一樓望去。

見有那好奇之人,正三三兩兩憑欄向下張望看熱鬨。也有幾個眼睛好使的,看清了灰衣人的慘像,正一臉驚恐害怕地掩麵往同伴身後躲。

唯有最上麵的三層,廊道裡半個人影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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