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知夏席九擎 作品

第9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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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初十八年,禍亂滔天。正值大暑時節,皇城上燃燒著火雲。

平時養尊處優的蘇唯羽正被吊在長秋宮一顆佈滿荊棘蠅虻的枯樹上。她一口血堵在喉嚨,痛苦地盯著眼前冷麪凜然的中年男子。

蘇唯羽不明白,昔日和顏悅色的父親為何這般陌生。

永初元年,太後擁立年僅十歲的安帝登基,臨朝稱製尊為女君陛下。

一個時辰前,蘇唯羽親自奉上女君最喜愛的螟脯羹,侍候女君進膳,飯畢她一如往常地回宮。

此時不遠處的小黃門屈身小跑進來,夾著嗓子喊道:“大乾的女君陛下薨了!太傅大人,女君陛下因風疹發作無法喘氣,太醫趕到時已為時晚矣。”

薨了?

蘇唯羽腦子如驚雷般閃過,那碗羹湯,是父親交予她的。

她知曉父親一直與女君陛下不對付,但從未想過自己竟是這場政權鬥爭的墊腳石。

為何,到底是為何?

蘇唯羽瞪大雙目瞠視著陌生的父親,妄圖在他那夷然自若的神情中窺出幾分緣由。

“你們下去吧,我還有話要對羽妃說。”蘇太傅表現出一副痛苦的模樣對身後的宮人說道。

“父…親…”蘇唯羽極力想開口問那碗羹湯的事情,但無奈被麻繩勒住了喉嚨,命懸一線。

“羽兒啊,你知道為何你的名字裡有個羽?”蘇太傅輕笑著,“那是因為你的命,生來就如羽毛般輕賤,可以任人踐踏!”

“……”

“啊不!”蘇太傅譏笑著仰望上空,好似回想起多年前的事情,“其實你不是生來就輕……”

此時一襲人從長秋宮後苑小跑進來,中間一位雍容華麗的女子前後擁著四五個宮人,女子天生氣短,軟弱無力地喊道:

“阿父住手!”

蘇唯羽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平日裡對她最好的嫡姊姊蘇靈嫿。

“嫿兒!?”蘇太傅一看是自己的寶貝女兒頓時臉色慌張,對著她身邊的宮人吼道,“讓你們在彆院好好護著嫿妃,這點簡單的事都做不到麼?”

“阿父!”蘇靈嫿正色道,“女兒與羽妹雖不是一母同胞,但她也是女兒的庶妹,自小玩鬨一處,怎能見死不救!阿父,女兒知曉您今日終於是得償所願,全因阿父讓羽妹送去的一碗,摻著胡曼藤粉的螟脯羹。女君陛下……敗亡。”語畢,蘇靈嫿不再注視蘇太傅,自顧垂著頭望向地麵。

此話一出,蘇唯羽一陣惡寒,原來阿姊早已知曉女君陛下接觸胡曼藤粉會引發風疹,繼而呼吸不暢。

他們到底隱瞞了什麼。

“你!”蘇太傅一時語塞,須臾又冷笑起來,“嫿妃的意思是讓吾感激她?想當年,吾本可以一刀殺了她,但吾養育了她十八年,金尊玉貴般容忍她,縱容她。而吾亦是蟄伏了二十年,二十年呐,換她一碗毒藥又如何?況且,她與你並無血緣關係!”

蘇靈嫿倒抽一口冷氣,森然道:“羽妹何其無辜!?即便是阿父再厭惡羽妹的生母,也不能不顧骨肉情深啊,羽妹終歸是阿父的女兒不是?如今阿父大權在握,羽林軍已將整座皇城重重包圍,聖上親政後阿父便是那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無人知曉是羽妹遞去的羹湯,更何況廷尉府還未查辦女君陛下薨世之事。為何現在就要羽妹置於死地?”

“她生母天生癡傻,而她並非如此。”蘇太傅冷笑道,“你可知為何?為何那死太後對她一見如故?為何她神似於她?為何她項部有塊奇異的胎記?”

……

蘇太傅深吸一口氣,不再理會心亂如絲的蘇靈嫿,轉向蘇唯羽冷笑道:“事到如今,吾也無所謂世人知曉此事。就讓你死的明白些,也不枉千辛萬苦來此一遭,哪怕是作為棋子。”

蘇唯羽此時以為任何答案自己都能坦然麵對,她放眼望去,整個皇城如一抔黃土,在這與其他女人勾心鬥角,真真是可笑可憐可歎!

妄想他日尊為太妃頤養天年,不料父親得權自己竟要身現死。

蘇太傅瞟了一眼吊在樹上不省人事的蘇唯羽,淡淡道:“那盛產螟脯的東甌小國二世主,曾迎娶大乾的德安長公主為皇後,二人鶼鰈情深,誕下一女,賜名今安。長公主香消玉殞,太後詔令今安公主歸乾,人還未迴歸故土,便以先皇的名義力排眾議封此女為皇太女。”

“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今安公主,此時恐怕也被阿父絞殺了罷?”蘇靈嫿不知父親為何提起大乾出了名的癲傻公主。

蘇太傅意味深長地看向她,“你可知,與你朝夕相處十八年的庶妹纔是真正的今安公主?讓太後薨於她手下也算是吾寬宥了。”

什麼!?

她竟是今安公主?那權傾天下的女君陛下豈不是她的皇祖母?

蘇唯羽一愣,眼淚隨即奪眶而出,久繃著的心絃忽然斷裂。她痛哭失聲,聲音淒厲而顫抖,每一聲都帶著無儘的哀傷,帶著對命運的控訴。

原來如此,多年的疑惑終於得以解開。

自小他人便告訴她,她的生母是個瘋子,是個有點姿色的瘋子,一日裡有半日都處於瘋癲狀態,另半日便一語不發地磨粉敷臉。她一出生便收養在嫡母身邊,甚少機會與生母獨處。嫡母對她不揪不睬,幾個兄弟對她冷嘲熱罵,而父親卻嬌生慣養,養得她心思單純性子頑劣。哪怕是其他幾個庶出的兄弟姊妹,父親多少都要規勸教導,而她總是由著性子放任自流。

如今看來實則捧殺,荒廢終身到頭來為他人作嫁衣裳!

可笑至極,愚蠢之至!

蘇唯羽那嬌弱的身體搖搖欲墜,荊棘密佈的麻繩勒得她喘不過氣,加上三伏天酷暑難耐,炙熱的太陽肆無忌憚地照射,此時她的腦子已昏厥過去,耳邊響起嘈雜的叫喊聲,她知道那是世間唯一替她求情的姊姊。她拚命睜開眼,但印入眼簾的隻有蘇太傅忍辱多年大業已成的得意之態。

假如有來生,定要活在真實且自由的光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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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感動了天地神仙,蘇唯羽很快迎來了新生。

滾燙的熱水摻著甘鬆香粉源源不斷地流淌在她肩上,彷彿要將過去沉澱的歲月洗儘。溫暖的漣漪在皮膚上舞動,她的香肌在清水的滋潤下變得柔嫩如絲綢。等她漸漸恢複神誌,發覺周身一股舒適的暖流將她軟軟包圍。

“小主可彆昏睡過去,等會兒虞常侍還要親自來接您到章德殿侍奉聖上呢。”

蘇唯羽緩緩睜開雙眼,呆呆地盯著眼前熟悉的麵孔,這不是入宮時的陪嫁婢女墨蘭麼?

她不是到掖庭獄受罰了?

但此時看著墨蘭乾淨紅潤的臉龐,蘇唯羽愈想愈不對勁。

這到底是什麼回事?

“小主?”墨蘭疑惑地輕喚道,“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呀?”

“頭有些暈,不礙事的。”蘇唯羽儘量讓自己裝作無事,“如今,太傅……阿父何在?”

“老爺?”墨蘭納罕,“今早出府時才見到呢,現下必是與哪位小娘過夜罷?”

蘇唯羽聽畢,沁入水下的拳頭用力捏了捏,她神色凜然。

天助我也,原來是重活一次。

看來是老天都容不得此等奸人!必是要自己親手終結纔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墨蘭看自家主子顫抖地冷笑起來,不由驚道:

“小主您到底怎麼了,好不容易熬出頭當貴人享福了,您可千萬不能有事兒啊!今夜可是您初次侍奉聖上,關係著後續的進封之路。外頭虞常侍還候著呢,奴婢伺候您出浴罷。”

墨蘭說畢趕緊攙著蘇唯羽從池中走出,她身姿綽約,輕薄的水霧朦朦朧朧,如雪似酥的胸前半遮半掩。

重回到入宮之時還算順利,若是回到太傅府,那可真是手無縛雞之力,無法報仇雪恨。

幸好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不必再把目光侷限於一個狗皇帝。

“虞常侍是哪位?”蘇唯羽一邊問墨蘭,一邊用手輕輕揉搓胭脂粉。

“小主,您當真是昏頭了!”墨蘭一聽自家主子的話急的差點兒哭出來,“禦前大紅人,掌管詔令文書的常侍大人,權傾天下,是女君洞悉天下百官的眼。”

女主稱製,不接公卿,乃以閹人為常侍。

蘇唯羽搓揉胭脂的玉手停了下來,重生回來後,怎麼人都變了,前世中常侍不是姓淩的麼?

一想到那個姓淩的,蘇唯羽亦是氣不打一處來。若不是蘇太傅籠絡了此人,女君就算聖躬欠佳也不會敗下陣來。

蘇太傅真是陰險可怖的小人!本就大局在握還要親手打造一出外孫女毒死皇祖母的大戲!

蘇唯羽壓住心中的熊熊怒火,淡淡道:“虞常侍啊,興許是我方纔熱昏了頭冇聽清楚罷。”

墨蘭手腳麻利地給她換上一件生織淑花襦裙,再厚厚的罩上玄色千金鶴氅。

蘇唯羽平靜地看著這些華服美釵,與前世同樣的裝束,如今卻是不同的心境。

真是冰火兩重天。

墨蘭推開房門,穿堂風掃進來的飛雪吹得蘇唯羽打了個寒戰。

門外立著一位風姿清朗的男子,他眉眼深邃如畫,氣質清冷,腰間佩的墨綬更襯得他矜貴出塵。

“臣虞以安向家人子請安,還請家人子挪步前往章德殿侍奉聖上。”男子對著蘇唯羽揖了一揖。

“常侍大人怎地會來接我?”她記得前世初次侍寢時,淩常侍並未來接她。

虞以安看著她的眼神有些複雜,深沉的眼眸中透著曆經歲月的洗禮。

他好似找不出理由,停頓片刻淡淡道:“此事自然是臣的份內之事,伺候好各位貴人纔有臣的活路不是?”

蘇唯羽納罕,這位中常侍可是與前世孤高自傲的淩常侍大不相同。

況且他的貴人難道不是隻有一位女君陛下,還需要伺候其他的麼?

蘇唯羽緩緩掩麵,裝作為難的樣子說道:“若非家父所迫,我可不願進宮侍奉聖上。”

虞常侍冷笑道:“蘇太傅麼……”

蘇唯羽好似看到他麵露慍色但眨眼間又神態自若。

若不是她仔細捕捉到了這一蛛絲馬跡,平常人根本無法察覺出他好像對蘇太傅有偏見。還好,是女君陛下的人。

應該不會像上一世的淩常侍那樣背叛皇祖母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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