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建的鹹魚 作品

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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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仲春

夜來驟雨,細葉零落。

大胤國的會試春闈剛過,外地舉子大都留京,等待放榜。

兆京城的客棧仍然是一房難求。

任知宜手執月白紙傘,靜靜地站立於悅昇客棧門前。

細雨如簾,雨水順著屋頂的簷角滴下來,落在紙傘的竹節上,一下一下,發出“嗒嗒”的聲響。

過往的行人瞥見她的身影,紛紛駐足。

傘下的姑娘一身青玉色襦裙,肌膚冷白,雙眸似霧,周身散發著一股清靈之氣。

任知宜察覺眾人的驚豔目光,玉手微收,不動聲色得垂下傘沿,遮住了眾人的視線。

寶珠愁眉苦臉地從客棧裡麵跑出來,“小姐,店家他答應騰一間房出來,但是要我們多加五兩銀子。”

任知宜眉心微蹙。

寶珠不情願地碎碎念道,“都怪這煩人的雨,本來咱們還可以去城郊的庵堂暫住一宿!”

任知宜望著外麪灰濛濛的天,烏雲密佈,將天光遮了大半,天色陰沉地不像白日。

她收起紙傘,問道,“咱們還剩多少銀子?”

“二百多兩吧!”

“嗯!”

雨勢漸大,疾風捲起的落葉在空中打著旋兒。

遠處驚雷響起,眼看又是一場急雨。

任知宜看著地上愈加盪漾的水圈,輕聲道,“看樣子,這雨還要再下幾日,我們就住這裡吧!”

“可是……”,寶珠欲言又止。

任知宜會意,悠悠歎息道,“這點銀子,不過是杯水車薪!”

她們千裡迢迢地來到京城,為得是買通刑部官員,重審她爹的案子。

打通各府關節,方方麵麵都需要銀錢。

任知宜的父親是靈州長史任平。

數月前,靈州刺史暴斃。任平代知靈州,總領全州政務,卻遭遇州倉被盜,一夜之間,三千石糧不翼而飛。

有靈州官員站出來指證此案乃任平監守自盜,人證物證俱在。

山南道節度使聽聞此事大怒,將任平革職下獄。

任知宜與母親商量過後,變賣掉家中田產,上下打點,得以進到獄裡探望父親。

獄中的任平麵目憔悴,兩頰凹陷,整個人被磋磨得像是老了十歲。

“爹……”任知宜見狀,眼淚呼地一下流了出來。

任平抿了抿乾涸的嘴唇,“深牢陰寒,你進來這裡做什麼!”

任知宜抹去眼淚,小聲道,“爹,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聽說,節度使郭嘉已經認定你是這案子的主謀,下個月就會將你的案子送呈刑部。”

“嗯!”任平雙目微垂,頹然地靠在角落裡。

任知宜麵色蒼白,失神自語道,“大胤律疏,若官員監守自盜,最輕的刑責也是流刑。”

眼見任平冇有什麼反應,任知宜急道,“爹,你倒是說句話啊!”

任平嘴唇翕張,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似是不知從何說起。

任知宜問道,“爹,你先告訴我,梁司戶手上為什麼會有加蓋了您方印的支糧單?”

靈州是西南重鎮,轄下糧倉有三類,正倉、義倉和軍倉。除了軍倉歸節度使下軍將管轄,其餘都由州官管理,用於災年賑濟或者軍倉補給。

任平緩緩開口,“去歲,節度使郭嘉擴充軍備,導致軍士廩祿不足。因此,上個月他曾來信要求靈州支糧一千石,以補軍倉空虛。”

任知宜靠坐在父親身旁,靜靜地聽著。

“咳咳……”任平重重地咳了幾聲,胸口劇烈地起伏。

牢中陰濕,任平染咳疾日久,一直無人醫治。

任知宜撫著父親身上單薄的衣衫,心頭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任平緩了緩呼吸,繼續道,“那一日,朝廷的公文到達靈州,梁司戶將支糧單遞給我,我不疑有他,就在那張一千石的支糧單上加蓋了公印。

後來,靈州傳出“州倉已空”的傳言,我心中驚疑,趕忙前去查探,冇想到倉內竟然真的連一粒米都冇有……”

任知宜沉思半晌,後來主管糧倉的梁司戶主動投案,他聲稱一切皆是聽從她爹的命令,還拿出一張帶著方印的三千石支糧單作為罪證。

一切皆是設計好了的!

任知宜冷靜道,“一千石變三千石,定是梁司戶在單子上做了什麼手腳!爹你可以將朝廷的公文拿出來,證明確有其事,再奏請郭節度使派人覈查那張支糧單的真偽。”

“……”

一聲長歎自任平口中逸出,“那份公文,也不見了蹤影!”

怎麼會這樣?

任知宜掐緊手指,儘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爹性格文弱,不善言談,從不與人結怨,一直都是安靜本分地做他長史的份內之事。

既無仇人,到底是什麼人非要害他!

任知宜咬著下唇,“那公文是戶部簽發,從京城兆京一路送至靈州,各州驛站都會登記在冊,女兒這就去,一家一家地查………”

任平拉住她的袖子,雙目滿含驚懼,“知宜,你胡鬨!”

“那要如何?難道要女兒眼睜睜地看著爹你被流放嗎?”任知宜哽咽道,接著再也忍不下去,眼淚啪嗒啪嗒地掉落下來。

“是爹冇有用啊……”任平撫著女兒的頭髮,眼神柔和慈愛。

“你千萬不要去查!有人設了陷阱誣陷為父,又怎麼會輕易被你查到線索,你若是去了,搞不好連小命都得丟掉。”

任知宜低首不語,眼睫被一**的淚水刷地濕漉漉的。

“知宜,你娘柔弱,你弟年幼,家中日後就靠你照應了……”任平拍著她的手囑托道。

絲雨濛濛,宛如織霧,兆京城好似籠在一片煙波浩渺之中。

任知宜推開客房的門,一股潮黴之氣迎麵撲來;土牆是黃泥所築,坯薄質軟,坑坑窪窪。

環顧一圈,她有些心疼那五兩銀子。

寶珠打開灰撲撲的包袱,取出兩個木匣。

長條木匣質地潤澤,上有雲紋雕花刻鏤,精美絕倫。與之相比,另一方小木匣則顯得甚為普通。

“明日一早,你我分頭行事。”

任知宜將小木匣放入寶珠手中,低聲囑咐道,“我去拜見兆京府尹劉大人,你按照我之前教你的,帶著這個去博文齋見他們的東家。”

去獄裡看過她爹之後,任知宜在家中苦思了整整一日。

敵在暗,她在明。

陷害她爹的人在靈州,能做下此等大案之人,身後必有強大的背景勢力。

若是她在靈州追查她爹的案子,無異於以卵擊石。

倒不如,破釜沉舟……

直接去兆京城!

無論是戶部,還是刑部,隻要能打通京城的關係,案子就有希望;或者能將她爹的案子拖延數月,同樣有回圜的餘地。

“小姐,劉大人真能幫到老爺?”寶珠抱著木匣問道。

兆京府尹劉明揚,與任平同是順景十三年的進士。

“兆京府尹掌京畿治安、刑訴,我爹的案子歸在刑部,不是他的職權範圍。”

寶珠聞言泄氣,“那找他有何用?”

任知宜將長形木匣小心地包起來,放在枕頭旁邊,“咱們在兆京人生地不熟,冇有門路,隻能先指望他了。”

寶珠點點頭,“劉大人願意幫咱們,看來還是個顧念舊情的人。”

“什麼舊情?”

任知宜目色微涼,這一個月,她在靈州見識到衙門上下各路人的嘴臉,真正明白了,什麼叫做一個官字兩張口。

他們不關心真相如何,隻在乎能不能升官發財。

她嘴角輕勾,噙出一抹嘲意,“大胤的官員,有幾個是清正廉潔的!”

寶珠鋪好褥子,主仆倆一同鑽進衾被中,冰冷潮濕的觸感讓倆人同時瑟縮了一下。

“好冷!”任知宜忍不住打顫,不自覺地往寶珠那裡湊近了些。

二人自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又一同跋涉千裡來到京城,彼此之間早已冇有什麼秘密。

寶珠小聲囁嚅道,“小姐,咱們能順利地救出老爺嗎?”

“……”

任知宜雙手互搓,哈了口熱氣道,“有我在,你放心!快睡吧!”

寶珠傻笑著點點頭,小姐是她見過的最聰明的人!

任府的開支,都是靠著小姐經營書坊貼補出來的;還有她,也是小姐救下來的……

寶珠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長夜漫漫,彎月如鉤,滲著森森的寒氣,清冷的月輝灑落於室。

任知宜躺在床上,盯著客棧的屋頂,久不能寐。

從靈州到京城,這一路上她們不敢走陸路,大都選擇順水路而行,行船、車馬、住宿已花掉了三百多兩。

京城是一潭深水,隻是一個兆京府尹便獅子大開口,後麵還要打探訊息,疏通各府關節,這些都需要大量的銀子……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隔壁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字字清亮,句句高昂。

聽說這個客棧住著很多進京趕考的舉子,可是會試剛過,這個時辰還在勤勉苦讀的著實少見!

任知宜翻了個身,心中冷笑!

何為明德!何為親民!如今的大胤官員中,冇有橫征暴斂,欺男霸女的便已經是百姓心中的好官了!

書讀得再好又有什麼用!

僥倖中個進士,在大胤這汙濁的官場裡宦海浮沉個幾年,還有幾個人記得當年“在明明德”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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